李司军 一位“老兵”的抗疫之旅 | 2020青年力量
2020年2月,焊工李司军加入志愿者车队,从黑龙江老家开车前往2600多公里外的武汉,为疫区人民运送救援物资。随后,他追着疫情,从武汉回到东北,再奔赴北京,参与各种抗疫志愿服务,直到7月底才返回家乡。当过三年兵的他相信“军人退伍不褪色”,抗疫路上无论条件好坏,他总是车队里最能干也是房间最整洁的一个。李司军的志愿行动,感化了之前不理解他的家人和同乡们,他们不再说他是“脑袋被驴踢了”、是“山炮”,他成为家乡人心目中的英雄,“感觉自己像个战士,很光荣”
新发地市场复市后的第三天,李司军再次来到北京。
两个月前,在他的家乡黑龙江省东宁市绥阳镇,没人相信一个落魄的焊工,能和这个因疫情闻名全国的市场扯上什么关系。即使现在,和朋友谈起自己在新发地市场的经历,他依旧会被当作在“痴人说梦”:连续40天,他和十几个队友一起,每天穿行在一个如巨大迷宫、闷热火炉以及恶臭垃圾场般的市场里。他们穿着防护服,靠上面用记号笔写下的名字辨识彼此,背着30公斤的设备,往市场的每个角落喷洒消毒液。
回忆起这些,就连他自己也时常感到恍惚——重新回到市井的生活后,那场持续半年的“抗疫之旅”才显出它的“不切实际”,“就像一场梦”。
图/本刊记者 梁辰
2020年2月,他从绥阳开车前往武汉,加入“虎哥车队”志愿抗疫。然后追着疫情,从武汉回到东北,再奔赴北京,一直到7月底才返回家乡。车队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外号,因为当过三年兵,头发又有些发白,大家都习惯叫他“老兵”。
只有看到儿子,老兵才会真切体会到这趟旅程的价值。车队离开北京前,妻子带着8岁的儿子,来北京做了“漏斗胸”修复手术。这次再来北京,是带儿子来复查的,“恢复得不错。”
离家抗疫前,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两个孩子。11岁的女儿小时候发高烧,落下了心脏病,儿子生下来就有“漏斗胸”。在步调缓慢的东北小镇,老兵的电焊生意可谓惨淡,收入勉强够孩子上学和日常服药。
儿子需要手术,他清楚这一点。只是,他付不起10万元的手术费。作为父亲,这成了他的无法承受之重。
“每天都过得很无力,不知道还能干啥。”老兵声音低沉。
武汉疫情暴发后,老兵接不到活儿,妻子带孩子回了娘家,只能靠岳母出去打工养活娘儿仨。
那段时间,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又不想闲着。“军人退伍不褪色,”他加入了镇上的志愿者团队,在小区门口给人登记、量体温。
后来他在朋友圈看到一个叫“虎哥”的老乡在武汉抗疫,正在招募志愿者。在终日压抑的日子里,他似乎找到了一个出口,“在哪儿都是志愿者,何不去一线做?”
他说做出去武汉的决定,只用了一个小时。如今回过头再看当时的情形,他坦承自己当时除了想“尽点责任”,更多是为了逃离,逃离痛苦且没有希望的生活。
他不知道还能为孩子做些什么,出去抗疫或许还能给孩子做出一个父亲该有的榜样。他甚至没打算“活着回来”,“死了起码算是伟大的吧。”
那时武汉每天新增确诊病例仍有数百个,他在绥阳的志愿者群里吆喝,有没有人一起去武汉抗疫。十几个群友积极响应,豪言壮志一番,声称要去“逆行”,出一份力。
出发去武汉那天,老兵没等来一个同伴,那些原本说好一同“逆行”的志愿者,纷纷借故推脱,或者干脆不再出声。
老兵发动借来的金杯车,驶上高速。他没有通知任何亲友,车快开到沈阳时,他才把提前编好的信息发给妻子。那是条他“这辈子发过的最长的短信”,反复修改,花一个多小时才写好。
他告诉妻子自己是出去做善事,会照顾好自己。“如果我回不去,麻烦你一定要把两个孩子带好。”
手机很快响起,但电话那头不是他想象中妻子的叮咛,而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
“你脑袋是不是被驴踢了,还真舍小家为大家啊,这俩孩子咋整?”妻子夹着粗话,不给老兵解释的机会,最后抛出重点,“走可以,往家里打钱就行。”
钱是不会有的,更让妻子想不到的是,丈夫干着要命的活儿,还要往里搭钱。
绥阳到武汉2600多公里,出发前,老兵面临的第一个难题就是油钱——自己手里只有两千多元。他找到“搞电焊”认识的开大车的哥们儿,“他三千你五千”,最后凑了1.5万元,算是一路上的盘缠。
到武汉后,他的“接风宴”是“火腿肠就榨菜”。饭吃到一半,他就接到了任务,去给一个小区送生活物资。
在武汉的大部分时间,他的工作都很像“农民工”,主要是卸货、搬运,“需要什么干什么”。
每次出现新的疫情,车队都是向“疫区”城市申请进入,提供帮助。他们接受当地政府调遣,承担的往往都是最累、最“埋汰”的工作。
在牡丹江定点医院消杀时,因为病人受不了喷雾,老兵和几十个大男人一起,只能拿着浸过消毒液的毛巾,蹲着或跪着擦遍病房的角角落落。
有时他们也会搬运尸体。疫情期间,丧事没有那么讲究,有些老人已经去世几天,“装进尸袋,拉链一拉”就往外抬。老兵感叹,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近死人。
见得多了,他对自己的命有了新看法,“还是活着好,活着多幸福,活着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多幸福。”
老兵是最早一批加入车队的队员。这支临时组建的队伍里,有富二代、留学生、夜店DJ,也有农民、老伐木工,以及无业人员。
即使在如此草根、甚至草莽的队伍里,老兵依然保持着他的高辨识度——虽然已经退役23年,但部队的一些习惯他仍然保持至今,抗疫路上无论条件好坏,他的房间总会是车队里最整洁的一个。
他喜欢车队的集体生活,这让他找回了在部队时的感觉,虽然很累,但身边是一起战斗的兄弟。
有次车队接到紧急任务,大家都匆忙下楼。有队员看到,老兵开着房门,笔直地站在镜子前,仔细把帽子扶正,再在迷彩服外扎上皮带——车队里没人这样做,迷彩服只需要穿一会儿,作业时他们要换上防护服。
抗疫半年里,他和队友们一起过了自己的45岁生日,一起喝酒、扯皮,互相开着冒犯对方的玩笑。
唯一让他心烦的是,妻子还是经常打来电话,她不相信出去这么久、干这么危险的工作会不给钱。镇上也有很多人这么想,他们讲究务实,付出就应该有回报。听说这是“志愿”行动后,老兵成了这些人口中的“山炮”。
武汉解封那天,绥芬河市新增39例新冠肺炎确诊患者,这个东北边境小城成为新的疫情重灾区。绥阳镇离绥芬河只有27公里,算是老兵的半个家乡。
他开着他的金杯,随车队从武汉返回绥芬河支援。2月份离开绥阳时,车厢是空的,如今塞满了家乡急需的防护物资。
车队在绥阳镇下的高速,老兵远远看到出口处一群人围在一起,手里举着条幅。进入收费站时,交警排成两列,向车队敬礼。
出了收费站,老兵才看清条幅上的内容:“欢迎英雄凯旋,绥阳李司军好样的!”
他说自己激动得有些“走不好道”。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回家,那些迎接他的队伍里,一个月前还有人称呼他为“山炮”。
8月21日,李司军夫妇离京前带孩子到北京儿童医院复诊 图/本刊记者 梁辰
妻子也不再埋怨老兵。一直劝他回家的父母、兄弟、姑嫂,开始让他多注意防护,照顾好自己。
在这座很多队员的家乡小城里,他们穿着防护服站成一排,提着喷雾机沿步行街缓慢前进,整条马路都属于他们。
“感觉自己像个战士,很光荣。”老兵笑着说,眼角挤出皱纹。
老兵也得到了回报。借助这次志愿抗疫经历,他发起了网络筹款,解决了儿子的手术费问题。不久前,儿子跟他说,老师邀请他开学去学校上课,“讲讲出去抗疫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