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组织小学生应援背后的失控“饭圈”

粉丝经济时代到来后，“打榜”、举灯牌喊口号、以偶像名义做公益等各式应援行为应运而生，令粉丝和偶像的粘性增加，也考验着粉丝追星的边界、底线。日前，教师组织学生为偶像应援一事被曝光后，再度敲响了粉丝行为失范的警钟。此外，氪金“打榜”、跟车跟机、围堵酒店……部分粉丝的其他不理智行为，也令追星群体遭受了更多非议。与此同时，利用粉丝失控的需求，售卖小号、专业“打榜”的黑灰产业链悄然滋生，明星航班信息、手机号、酒店住址等个人隐私信息也能以10元左右的低价买到。粉丝和偶像的关系如何不失序？有学者指出，明星偶像是青少年社会化过程中效仿的对象，因此明星偶像应以理性的行为和价值观与自己的粉丝互动。此外，理智追星，是多位明星公开的劝诫，也是不少粉丝一直坚持的准则。

失控：学生沦为老师为偶像应援工具

近日，一段教师组织学生为偶像应援的视频在网络热传，引发争议。

画面中，一群身穿校服的孩子在教室一齐呼喊：“肖战哥哥你很好，我们很喜欢，冲啊！”该视频下方配文称，“三年级的小朋友来挑战啦！”还带上了话题标签“肖战新歌光点”“光点舞挑战”等。有网友指出，此为江苏省宿迁市沭阳一学校教师在组织学生为自己的偶像应援。

5月12日，江苏省宿迁市政府服务热线一名工作人员告诉南都记者，近期，该热线收到不少家长对于上述事件的投诉，经初查，网传教师带学生拍摄视频支持肖战的情况基本属实，为当地一小学三年级教师所为。目前，相关部门已责成涉事学校立即叫停上述行为，同时撤回相关视频内容，当地将进一步调查此事件，调查清楚后，再对相关人员进行处理。

此外，南都记者从宿迁市沭阳县政府获悉，目前相关教师已被停职，涉事校长被约谈。南都记者了解到，这类教师组织学生为偶像应援的视频并非孤例。南都记者获取的短视频截图显示，有教师粉丝让学生在元旦节表演偶像编舞的舞蹈，穿的服装也是“应援色”。还有人发幼儿园学生的视频称，“让XX（艺人名称）看见我们幼儿园粉，要给他最好的应援”。

除了组织学生应援，近日还有老师被曝在网课前播放肖战新歌《光点》，并批评留言“肖战必糊”的学生，同样引发争议。

网传视频显示，网课开始前，一名为“林某某”的老师称要给同学们放首歌，表示“这首歌前两天飙升至各大榜首，我就好奇买来听一听，还挺好听的啊”。这时，网课公屏有学生发言称“肖战必糊”。随后，该教师喊出某同学名字，并称“给我滚出去”。5月13日，济宁市教育局、济宁任城区教育和体育局相关工作人员均告诉南都记者，已留意到该事件，正在调查处理中。

5月13日晚，《人民日报》就此事发表评论称，饭圈不能圈一切，尤其是孩子们的课堂。“学校是知识殿堂，是传道授业解惑的地方，不是为明星应援的粉丝加工厂。少年儿童教育关乎国家未来，青少年价值观培养关乎民族希望，绝不能变成追星应援的工具。组织学生为自己的偶像应援，可以说，不仅突破了职业规范，也有损教师职业道德，折射出教育培养管理的漏洞。”

随后，肖战也在微博转发了上述评论，并引用了其中的一句话：职业底“线”不能破，理性之“圈”不能出，饭圈不能圈一切。

数据：超百万青少年常参加粉丝应援

随着粉丝经济的发展，追星的方式不再局限于购买专辑、贡献票房，各种应援行为兴起。

“应援”一词来源于日语，本意为加油、支持，最初与体育运动关系密切，随后在娱乐领域流行。据悉，线下的应援主要有在偶像的演唱会上发放物品、挥舞统一的荧光棒、举灯牌，给偶像拍戏的剧组工作人员送餐，以及接机送机等；线上的应援则包括在网上刷相关话题、给偶像投票等活动。

数据显示，粉丝应援活动正渗透进未成年人群体中。5月13日，共青团中央维护青少年权益部、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联合发布《2019年全国未成年人互联网使用情况研究报告》。《报告》显示，2019年我国未成年网民规模为1.75亿，上网听音乐和玩游戏是他们主要的网上休闲娱乐活动。其中，7.3%的未成年网民经常从事粉丝应援活动，根据未成年网民总规模估算，实际人数大约达到了122.5万。

分学历段来看，初中生网民中经常参加粉丝应援的比例最高，为11.8%。高中生网民、中职学生网民的比例次之，分别为11.7%和9.7%。小学生网民的这一数据为3.7%。

粉丝为明星的应援方式多样，为偶像“打榜”，提升偶像的数据和流量，已成为粉丝追星中的重要环节。

通常而言，粉丝们会在微博上“打榜”，通过点赞、评论、转发、发帖、签到等方式，为自己的偶像提升热度，在明星势力榜、超级话题排行榜等微博旗下的榜单中提高排名。为了让偶像长期在排名中位居前列，后援会需要夜以继日地不断攒积分、刷数据、转评赞，冲排名。

一名蔡徐坤粉丝曾告诉南都记者，榜单名目繁多，其中不少都需要实打实的人民币投入。“以‘明星势力榜’为例，维持榜单排名，很重要的一点是购买新浪的虚拟花赠送，每朵2元，我们已经花了差不多1000万，以后可以拿这笔钱去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情。”

为了满足粉丝的应援需求，市场上还出现了粉丝应援APP，提供追星应援服务，如APP开机屏、首页焦点图、户外LED屏等广告投放；以偶像之名发起公益项目；生日应援活动策划等。

还有粉丝会采取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为偶像应援。2017年，偶像组合TFboys队长王俊凯参加高考，其背后数千万粉丝以各种应援方式为他的高考护航，有人征集祝福，有人呼吁“静音护考”，更有人从前一年的8月开始陪读，专门为他整理高考复习资料……甚至，粉丝还专门建立了一个专注于王俊凯高考的微博，主要整理高中所学的知识点，对各科考点进行梳理，每天一科，每晚更新一次。团队里有明确的分工。成员被分为语数英、政史地六个学科组。

乱象：明星隐私被贩卖，刷榜成生意

当“打榜”成了粉丝“刚需”，也滋生出售卖小号、专业打榜、热搜贩卖的黑灰产业链。

南都此前调查发现，在微博运营体系中，悄然做“热搜生意”的不在少数。从购买热门关键词、广告推荐位到修改认证、购买粉丝、转评赞等，每项数据生意都有着明码标价，甚至还有专门的课程传授这项“技术”。有卖家向南都记者提供的报价单显示，微博实时热搜的报价为前三5万、前五4万、前十3.5万、前二十3万、前三十2.5万、前五十2万，“不保证在榜时间，但一般会在榜几小时，按照在榜期间的最高排名收费。”

南都记者还曾在某二手平台发现多家提供明星势力榜打榜、超话影响力、提升互动值业务的店铺。一位提供微博热搜、明星势力榜数据的卖家告诉南都记者，只需300元，就可以当天做出1000万的数据。

新浪微博曾发布公告，称将加大对热搜榜、热门话题榜刷榜行为的处理力度，并对直接受益者进行处罚。

还有人利用粉丝为偶像打榜的需求，将应援APP当作非法牟利的工具。

2019年6月，助推蔡徐坤制造一亿微博转发量的幕后推手“星援App”被查封。据北京市公安局网安总队介绍，该App利用粉丝给偶像刷流量的需求，半年内吸金800余万元，主犯蔡某某因涉嫌破坏计算机信息系统已被丰台检察院批捕。

具体而言，粉丝从组长或者经纪公司领取“刷量”任务，如“转发、点赞、打榜”等，通过“星援App”登录其新浪微博账号，充钱开通会员后，便可以在自己的微博账号下绑定多个微博小号，数量从几十个到几千个不等。由于微博会不断对刷量的小号进行查封，粉丝只能不断充值，再绑定新的微博小号。

除了默默地为偶像“打榜”，也有粉丝渴望与偶像有更多近距离接触的机会。机场追星，在粉丝经济中占领重要的一环，因此引发的航班延误等接送机乱象也频频发生。除了替粉丝拍摄明星照片及视频的“代拍”导致登机受阻，扰乱公共秩序，有的狂热粉丝为能跟偶像近距离接触，在网上购买偶像的各类行程信息，由此衍生出一条出售明星隐私信息的黑色产业链。

航班号、酒店地址甚至身份证号，明星们的隐私信息在网上均可明码标价购买，不少明星受到困扰。

5月9日，艺人王一博曾在微博发文表示遭到私生饭骚扰，“一长段时间，半夜被陌生人敲酒店门，车上装跟踪器，到哪里都有人无休止地跟……”去年8月，他亦曾在微博发文表示，因手机号被泄露，自己的生活受到了严重影响，不得不决定更换手机号码。

自3月1日《网络信息内容生态治理规定》实施以来，微博进行了为期两个月的内容生态治理专项行动。截至4月30日，官方通报称，已处罚售卖明星隐私账号441个。但南都记者搜索发现，平台上售卖明星航班行程、入驻酒店、路演地址等信息的情况仍大量存在。

值得注意的是，为躲避平台敏感词的监管，此类隐私信息通常用字母缩写代替。“sfz”即“身份证”，“sjh”即“手机号”，“sg”即“刷关”， “hj”即户籍页面，“hz”即护照，“dz”即路演或酒店地址等。而且，卖家通常不在平台上直接交易，一般会在签名处留下微信号等联系方式。

南都记者添加一位卖家为微信好友后，发现在其朋友圈中展示着许多当红明星航班时间，对方表示详细的航班号只要付10元就能买到，并承诺“现货秒发”。某二手交易平台上，一名卖家打出“第一时间了解爱豆的行程”宣传语，并称出售明星航班信息、路演地址、通告行程等，其列举的具体信息内，涵盖了易烊千玺、赵丽颖、王一博等近百位人气明星的工作行程和航班信息。“国内航班15元1次。”

呼声：多位明星曾呼吁粉丝理智追星

粉丝经济时代，“饭圈”的影响力有时已超出了特定圈层。

今年3月初，肖战粉丝举报AO3网站文章，被指伤害了“饭圈”以外多个圈层的利益。

2月24日，写手“迪迪出逃记”在微博发布同人文章《下坠》最新章节。因不满小说将肖战设定为女性化的角色，且认为小说有“侮辱”偶像的情节，粉丝们火力集结举报了作者，以及文章上传的网站AO3（Archive of our own）。

AO3是一个国外非营利的同人小说创作网站，是同人圈爱好者的聚集地。由于肖战粉丝的大规模举报，《下坠》很快被删除，AO3在国内无法正常访问。

不仅AO3被封，哔哩哔哩、网易轻博客产品Lofter也受牵连，部分同人作品被下架。2月27日，同人爱好者以及日韩、欧美、动漫、电竞等多个圈层的人，开始联动反击。肖战的多个商业代言遭到网友抵制，即将上映的两部电视剧也在豆瓣上被很多人打分一星。

3月1日，肖战工作室发文道歉，并呼吁理智追星。5月10日，针对近期发生的粉丝应援争议，漩涡之中的肖战再在社交平台表示，希望粉丝们能把学业、工作、生活都放在追星前面，“尽好自己的责任和义务，遵守职业规范和行业底线。我不需要应援。”

事实上，多位明星都曾亲自下场呼吁理性追星。

2019年10月，在第六届世界互联网大会“网上未成年人保护与生态治理论坛”上，演员胡歌呼吁未成年人粉丝理性追星。在胡歌看来，在追星过程中，真正要获取的是演员所扮演的角色或原型人物身上的正向能量。

胡歌还援引了《楞严经》里的一句话，“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当应看月。”此典故的含义是指人们不能只看到手指，而看不到手指指向的月亮。“月亮代表真理，明星就像一个手指，你在追星时，真正应该获得的是背后的真理。”

同年11月，胡歌在粉丝观影团“古月哥欠观影团”微博下发长文表示，自己对粉丝应援的态度一向是不认同、不支持，他不希望看到任何非常规操作，所以他不能接受粉丝为其开启的集资应援活动，希望粉丝们尊重他所坚守的底线。

今年3月25日，演员王鸥发长文称，“我只是你们（粉丝）路上遇见的陌生人，你们的喜怒哀乐我不负责承载，我的喜怒哀乐跟你们也没有关系。”她还强调，粉丝应该和明星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要因为喜欢的明星就迷失自己，打扰别人的正常生活。“希望大家照顾好自己的心灵和生活，从内而外的活明白自己。”

5月10日，王俊凯工作室发声呼吁粉丝理智追星。王俊凯工作室表示，有部分不理智的粉丝存在跟车、追车、跟机等行为，“希望大家理智追星，为自身安全健康负责，不聚集，共同维护良好秩序”。

中国政法大学传播法中心副主任朱巍指出，我国粉丝群体趋于低龄化，法律意识较为淡薄，价值取向并未完全形成，粉丝文化及粉丝经济作为文化领域的新现象需要规范和引导。他提到，3月1日起施行的《网络信息内容生态治理规定》已明确，网络信息内容服务使用者和生产者、平台不得开展网络暴力、人肉搜索、深度伪造、流量造假、操纵账号等违法活动。

深圳大学传播学院特聘教授常江向南都记者表示，无论商业的还是文化的诉求，只要在不违反法律、不破坏公序良俗的框架内，都是正常现象。但明星偶像对青少年群体有巨大的影响，是青少年社会化过程中效仿的对象，因此明星偶像应该有更多的社会责任感，以理性的行为和价值观与自己的粉丝互动。

辩白：用爱发电也有自我约束和规矩

教师组织学生为偶像应援一事发酵后，粉丝行为失范再次引起讨论。

5月13日晚，人民日报评论此事称，越界的追星行为，不仅透支着明星的流量，也可能反噬偶像本身，更侵蚀着饭圈文化的正向价值。职业底“线”不能破，理性之“圈”不能出，饭圈不能圈一切，尤其是孩子们的课堂。文明理性追星，才能激荡起粉丝群体的正能量。

一位与肖战粉丝有过接触的互联网资深运营告诉南都记者，一部分粉丝的不理智的行为，正在让全社会加重对追星群体的刻板印象，“公众会认为追星女孩都是‘脑残’，只会进行大量的非理性消费。”

常江向南都记者表示，网络话语暴力发生在不同领域内，并不是饭圈特有的，“我们应该反思和批判的是暴力行为本身，而不是对不同的群体贴标签、污名化”。

事实上，“饭圈”并非只有不理智的追星故事。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后，饭圈女孩曾因驰援湖北的惊人行动力备受赞誉。

平时习惯于打榜、投票、控评、反黑的粉圈女孩们在互联网上组织捐赠活动时训练有素，在关键时刻显现出爆发力。譬如，1月21日晚，成立有一年半、专门组织公益活动的“朱一龙公益应援个站”20多分钟就筹集到善款178286.26元，全部购置口罩、酒精棉片、洗手液送往疫区。

在此次抗疫过程中，微博上的募捐平台@微公益开通了“抗击肺炎，驰援捐助”专题，公开数据显示，截至2月5日15时，在榜单的前100名中，有66%的“一起捐”发起者都是饭圈组织及个人，这些饭圈女孩发起的“一起捐”活动筹得善款占“一起捐”捐款总额的88%。

此外，南都记者从多位粉丝处了解到，追星背后，也有准则。

“作为粉丝我们坚决反对（教师让学生应援）这种行为。”23岁的小慕是肖战的粉丝，也是某师范大学的准毕业生，她告诉南都记者，自己十分明白教师的职责所在，这一行为“毋庸置疑”是错误的。

“风波过后，学校教育局等相关机构对教师加强管理，身处饭圈的追星女孩们也应当敲响警钟，理智追星吧。每个人应该为自己的言行负责，这样才会对自己、对偶像起到更良好的作用，才能优化粉圈环境。”小慕说。

也有粉丝享受着在追星过程提升自己。

王源个人粉丝应援站骑士站因应援能力在粉丝圈内颇有名气。骑士站的主力苏苏曾告诉南都记者，她的本职工作是广告从业者，但也从追星中学到不少东西。比如筹备偶像生日应援的前期，粉丝站内成员会首先进行大量头脑风暴。初选创意方案之后，需要和相关的媒介如广告投放媒体初步沟通。在确定执行的可能性后，一个项目才能正式确定下来。接着，便是具体操作，如审批谈判等。“前后草拟的文件大概近百份。最后做下来，负责沟通的站员都在自我调侃，将来再也不怕任何谈判和文书审批了”。

“我觉得观察饭圈能学到蛮多东西，一些粉丝经济模式在工作中和品牌客户沟通科普，他们都觉得很新鲜。追星这个领域，早就不是大家理解的那么肤浅了。”苏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