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教师李银华:即便是份“苦差事”,也不舍得放弃
每天清晨六点,42岁的小镇教师李银华准时醒来。这是他在丽江市古城区民族中学执教的第13年,常年不变的作息已形成身体记忆。
发自:南方周末
每天清晨六点,42岁的小镇教师李银华准时醒来。这是他在丽江市古城区民族中学执教的第13年,常年不变的作息已形成身体记忆。
初为人师,他心里常常感到没底,“能不能把学生教好?该怎么去教?”如今,23年过去,他早已认定“从教一生”,但反复琢磨的依然是这两件事。
2019年3月,曾多次休学的程俊(化名)回到丽江市古城区民族中学初三219班,成了班里年龄最大的学生。因患糜烂性胃炎、肺部感染等多种疾病,程俊常为康复治疗而中断学业,其中最长的一次是一年。
“你是我的学生,219班的五十五分之一,希望你能跟我们一起毕业,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都欢迎你。”李银华是程俊的班主任,有着23年的从教经验。他深知孩子们休学后会做些什么,“无外乎三件事,看电视、玩手机,还容易跟着别人学坏。”
李银华把自己的在线数学课程账号给程俊,让他通过互联网进行学习,又让同学把考卷带给他,并嘱咐他用点读笔学习英语。“让孩子尽量跟上来,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去帮他。”李银华向程俊的父亲承诺。
在丽江市古城区民族中学里,像程俊这样因病休学的是个例,但因家庭环境、父母教育观念等而中途辍学的学生却不在少数。“尽管比例不超过1%,能拯救一个孩子就拯救一个,不应轻易放弃。”因此,挨家挨户去走访,动员不上学的孩子回到课堂,成了李银华在教学之外“熟悉的事”。
在中国,有数以十万计的小镇教师李银华们。他们身居之处虽然脱离偏远贫困地区,但也远离一二线城市;他们一心为学,深耕教育,面对复杂的教育环境和庞大的受教育群体,成为基础教育的中坚力量;他们追求自我成长,坦然迎接挑战,见证教育改革的真实模样。
他们处境的变化和自身的改变,一直在发生。
被一张奖状“认定”
李银华是土生土长的丽江人。中学毕业后,他考上了当地的师范学校,之后被分配到附近山区的一所农村小学,“很偏远,行李都得靠毛驴驮上山”。
那是李银华“人生中最辛苦的6年”。
村小没有食堂,在山上也经常买不到新鲜蔬菜,老校长便带着年轻教师李银华们种菜、养猪,过自给自足的日子。很快,李银华学会了收苞谷、蒸馒头、割猪肉,知道80斤土豆从山下背到山上需要一个多小时,途中包括112个台阶,每个台阶的坡度近60度。
对于刚毕业的李银华来说,生活仿佛只是从一个校门换到另一个校门,但从学生到老师的身份转变,使一切截然不同。
条件艰苦,教学任务也重。全校共有120多个学生,一到六年级分成6个班,每周34节课,但教师只有7个。李银华记得很清楚,自己曾在一学期里教五年级班的数学课,二年级班的美术课,其他两个班的体育课,并同时担任四年级班的班主任,从一名数学教师变成了“每一科都得会教”的全能教师,一周需要上33节课。
初为人师,李银华心里时常感到没底,“能不能把学生教好?该怎么去教?”为了找到答案,他曾用尽了一切“笨办法”。
一有空,李银华就主动去旁听老教师的课,暗自琢磨他们的课堂经验和教学方法。平日里有下山进城的机会,李银华会直奔书店购买教案。“照着这些先进的教学案例一点一点学,学会了再去上课。”
大概就是凭着这样一点点“啃”到底的功夫,在参加工作的第一年,李银华便获得了一张县级奖状。
“有付出就会有收获吧”李银华并不意外自己会获奖,更重要的是,这份肯定让他看到了自己的价值,“彻底坚定了从教的心”。
此后,他先后被调至另外两所小学和一所中学任教,直至2006年,李银华回到中学时代的母校——古城区民族中学,成为一名小镇数学教师。
流失中的坚守
彼时,古城区民族中学早已今非昔比。
学校在1979年开办时,定位为一所乡办中学,2002年,学校的声誉达到了一个顶点——丽江中考的第一名和第三名都出自这里。
一个重要的背景是,2002年,国务院正式批准撤销丽江地区和丽江纳西族自治县,设立地级丽江市,丽江纳西族自治县则分设为古城区和玉龙纳西族自治县,民族中学由此“升格为古城区的中学”。
伴随着旅游业的迅速发展,丽江市逐渐成为旅游胜地和商业投资发展地后,大量外来人口涌入丽江市古城区。因此,古城区的学校既要容纳外来的随迁子女,也要接纳乡村中学整合过程中,从周边学校转入古城区的农村学生。
同时,经济条件有所改善的家庭大多选择将孩子送出古城区,一部分优质生源逐渐流失,“近两年丽江教育一直不被看好,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没有好的苗子。”玉龙县教育局教育督学刘建美曾在接受其他媒体采访时表示,“留不住。”
形成明显对比的是,亦有从乡村学校转入的学生提前辍学。“村里的家长观念是,现在不读书,至少还有一亩三分地,饿不死,对教育不够重视。“李银华从家访中了解到。
摸清学生的成长环境,教育才能有的放矢。在招收新生之前,李银华作为班主任还会前往学生的家庭和毕业的小学,了解学生父母的婚姻和就业情况等,“不统计不知道,有的班级里,近四分之一的学生都是单亲家庭。”
在这样的条件之下,即便已经有10年的从教经历,李银华仍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由于教师资源的紧缺,自2007年开始,他连续担任了7年初三年级的班主任,周末和假期也常常会安排补课。同年,李银华的女儿出生,“真的没时间照顾“,李银华坦言,“孩子从1岁到7岁都主要靠妻子照看。”
“这种情况放在正常家庭里,对方肯定有怨言,但好在我妻子也是教师,她能够理解我”李银华常怀感恩,也从未怠慢,“校长曾担任9年的初三班主任呢。”
校长和润三自2002年开始担任古城区民族中学初三年级的班主任,每日早出晚归,时常不能回家吃饭,“把学校当做家”。最忙碌的时期,妻子打电话给他时,已然是对待亲戚般的语气,“你今天到我家吃饭吗?”和润三听出了妻子的隐忍与心疼,却只能无奈回答,“回不了。”
如今,尽管早已成为校长,和润三仍在上课。在前辈的激励下,李银华于2015年成为学校教导主任后,也仍未离开讲台。
“既当教师,又当家长”
在小镇坚持这么多年当教师,并非易事。
面对教学成绩的重压,李银华曾在暑寒假期间提前收假,给成绩较差的班级进行补课,来回的车费和饭钱都得自掏腰包。“现在的待遇好一点,至少不用倒贴了。”李银华没有奢求更多。
然而,当年和李银华一同毕业成为教师的四位男同学,大多在不久之后选择了改行,有的去做了少数民族的干部,有的去了文体单位,仅剩一位和李银华一样继续当教师的,“也不再留在小镇了”。
李银华难免会觉得,一直留在小镇教书“是一件苦差事”,想过考公务员。但无论是对当地的村民还是学生,他都觉得不舍,“教了这么多年,有感情了,这是用钱也买不来的”。
很多山区里的学生家长对小镇教师李银华们极其依赖:放学接孩子回家时,也请他们一起去家里吃晚饭;平时但凡有些好吃的,舍不得自己吃,让孩子拿给他们吃;学生生病了,家长也会客客气气地打电话说说情况,请他们帮忙买点常用药……
“这种依赖,其实是对我们当教师的一种信任。”李银华熟悉丽江朴实无华的民风,“而感谢这些村民的最好方式,就是好好坚持在这里教书。”
但也存在无奈之处,“城市里的家长,大部分都有能力辅导孩子学习,而我们这里的家长,很多是自幼辍学,也不重视教育,更别说从小培养好的习惯了。”
于是,小镇教师李银华们“既当老师,又当家长”。在古城区民族中学,从吃饭到睡觉,班主任及宿管老师都会全程负责。吃饭时,他们提醒学生,“饭后要擦嘴擦桌子”;在宿舍,他们教学生养成良好的洗漱习惯,教学生自己洗衣服;在教室,他们则带着学生一同扫地、拖地、清理厕所……
“说实话,我们这种学校的难点不在教学,而在育人,我们连家长都需要教育。”
2013年时,学校召开家长会,校长和润三在台上放眼一望,有的家长光着膀子露出一大片文身,有的趿拉着拖鞋挂着大金链子,手机铃声也是接二连三地响,甚至有家长睡着了。“这是学校,是传道授业的地方啊!”和润三倍感头疼,和领导班子商量解决办法。
2018年,丽江市古城区民族中学设立家校公约,规定每天请一名家长到学校陪同读书,从早至晚,和自己的孩子同吃同住同上课。
真正撬起家长这块“硬石头”并不容易。大部分学生的家长以务农为生,常借农活之故推脱,但校长带头,和家长们坐下来一个个地聊,协调为主,将这一措施坚持了下来。
“别的不说,家长来学校至少得衣着整洁。”和润三的初衷始终如一,“让家长们亲自来了解,自己的孩子在课堂上表现如何,别人的孩子表现如何,在学校里读书到底需要学些什么?”
而更深一层的心意是,和润三深知,在小镇中学读书的近1200名学生,大多来自周边的乡村,自幼住校,鲜少和父母沟通,“像是活在学校里的游子。”他试图通过这一陪读模式,增进学生与父母的关系。
一年下来,效果是显著的。“近一两年基本上没有家校纠纷。”令李银华印象深刻的是,有一位家长在陪读了一天后,主动来跟他表达感谢,“老师真的太辛苦”。
不愿“下沉”
不可忽视的是,这所小镇中学,教学条件一度难与城市里的学校相比,不论是硬件配置还是基础建设,“都只能勉强说过得去”。当电子白板、投影仪和一体机等先进设备,逐步走进城市学校的课堂时,小镇教师们仍日夜与黑板、粉笔打交道。
兼任教导主任后,李银华更直接地了解到学校教师们的履职情况,也更主动地关心他们的成长发展。他逐渐发现,小镇中学的新教师虽然好招,但流动性大,许多年轻教师来积累几年教学经验后,就会以各种原因离职。“我们学校教书教得稍成气候的教师,就会被其他学校挖走,或者被调到更好的学校。”
与条件更加优越、机会更多的城市学校相比,教学任务重、教学条件差的小镇中学很难成为教师们的“最优选”,李银华学会了释然,“不久前又调走了两名教师。”
实际上,这些不被看好的小镇学校,从未下沉。
早在2011年,校长和润三就曾在成都的学校里接触过在线教育,“但那时,包括学生家长在内,一提到平板电脑和手机,第一反应就是游戏。”当时的和润三从未想过要让这些电子产品进学校,“也没有资金条件”。
而如今,伴随着古城区内越来越多的学校引入在线教学资源,利用互联网开办了智慧课堂实验班。和润三逐渐转变认知,若要提升学校的教学质量,势必要探索新的教育模式。
于是,2018年,古城区民族中学的智慧课堂实验班在初一设立,数学和英语使用在线课程来辅助老师混合教授,学生及家长完全采取自愿报名的方式,年轻教师何可(化名)任班主任。
起初,家长们一听说上课要用平板电脑,难免有些抵触。学校明确表示,“平板电脑是定制的,不能上网。”把优缺点说明之后,大部分家长放下疑虑,支持孩子参与进来。
而习惯了多年传统教学模式的李银华对此仍存顾虑。“我觉得在线教育可以实时跟踪学生学习动态,效果肯定是好的。但是常年用平板学习,是否会对孩子的视力造成影响?”李银华曾对和润三直言自己的担忧,作为教师,首要保证是关爱学生,“最起码不能伤害学生身体”。
于是,和润三和李银华都多次叮嘱身为班主任的何可,“要把学生开学时的视力表保存好,隔段时间就检查看一看学生视力的变化情况,如果下降幅度比其他班严重的话,那就需要多加注意。”
何可是小镇教师群体中少见的年轻教师。2015年,他来到古城区民族中学当数学教师。智慧课堂实验班开班前,李银华给何可鼓劲,“你在传统的教学模式下只教过3年,调整教学模式更轻松、更容易。”
事实上,在此之前,何可就经常借助洋葱数学在内的互联网教学资源,不断改善自己的教学方法,“有的知识点,我一时想不到方法讲清楚,就会去洋葱上看看他们怎么讲。”
据何可表示,洋葱数学是一个颇受欢迎的在线教育平台,把课本上枯燥的知识都用几分钟的动画视频课来讲解。在数学课上,洋葱是何可的“助教”,替他演示抽象的数学概念,帮他给学生布置个性化的作业等。“除了课讲得好,学生喜欢学,洋葱还有更厉害的功能,可以看到每个学生的学习情况。”何可说。
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国际比较教育研究所所长王素曾撰文分析,“在目前的班级授课制下,即使优秀的教师也很难有精力照顾到每个学生,无法精准地了解每个学生的学习障碍。而人机协同可以实现优质教育资源共享,实现双师教学,促进教育公平。也可以改变学生的学习方式,基于大数据的精准教育可以为学生提供精准的学习诊断和分析,满足学生个性化发展的需求,提供最适切的学习。”
成为智慧课堂实验班班主任带班一个月后,何可发现了变化。动画教学的效果大大凸显,让教学内容深入浅出,提升了学生对于知识点的接受程度和速度。
对于同样使用在线教育课程的英语学科,学生的学习效果也很明显。有一天何可在查看晚自习情况时,发现有个学生用平板电脑读英语,“发音相当标准”。第二天,何可从英语老师处得知,这名学生其实是班里发音最不标准的一个。“我挺惊讶的,至少可以说明,在线教育对英语的口语教学起作用。”
一学期过去,智慧课堂实验班的数学成绩和英语成绩都明显比普通班高,何可拉出成绩单,他带的班数学平均分比普通班高10分左右。
尽管尝到了甜头,但何可仍然保持思考。“在线教育是一个大的趋势,所以目前肯定还是需要去探索,但我觉得不能完全依赖于它。”
他还在寻求更科学的教学方法。而在智慧教育的趋势背后,蕴藏着在线教育更为深远的愿景——在一定程度上促进教育的普惠化、公平性。
2019年,学校又开设了一个新的智慧课堂实验班,和润三发现,家长们明显更积极了。有一位学生的父亲未曾上过学,却坚持将孩子送入这个班,“听说这是学校里最好的一个班,我们希望她通过读书改变命运,不要像我们一样不识字,做一辈子农民。”
如今,多年用传统方法教学的李银华也察觉到在线教育“值得拭目以待”。当年初次任教的他,通过借鉴书籍上的教案,收获了教学生涯中的第一张奖状,认定自己会从教一生。如今的在线教育,亦是“以他山之石,攻己之玉”。他决定,明年亲自带一个智慧课堂实验班,“试试看”。
与李银华们不同,在距离云南约1000公里外的广东省河源市连平县,美术老师阿龙和音乐老师阿麦,拉上做音乐器材和设备租赁的万里,一起组成了乐队,取名“九连真人”。
但小镇里的大爷大妈习惯了民乐、戏曲,经常投诉他们排练时“噪音太大”,阿龙三人只好选择傍晚时分,并希望大爷大妈们把广场舞跳得久一些,给排练“打掩护”。
直到登上《乐队的夏天》,开赛的预投票环节,参赛者们依次投出“你心中的热门乐队”,来自小镇的“九连真人”只得到一票。第一阶段比赛刚结束,九连真人便以148票的成绩冲到第六。一首《莫欺少年穷》结束,被评价为“是到现在为止所有乐队里,最锋利的。”
微似萤火,亮若星辰。身为小镇教师的阿龙和阿麦,从三尺讲台走到了万众瞩目的舞台。
被“九连真人”引燃的这个夏天,背面是一片冷寂。铜陵市郊区陈瑶湖中心学校的小镇老师周安员,疑因与学生及家长起冲突,在独自离家后投江身亡,一场家校矛盾以悲剧收尾。周安员的哥哥在事故之后看大桥上的监控,“(我弟)跳下去的时候,前三次翻过去然后又翻回来,又往前面走,走了之后又翻过去又翻回来。”
站在生活剧场,李银华、周安员、阿龙和阿麦作为小镇教师角色的一个光影,共同呈现着属于这个群体的力量和答案。身处教育领域,相较于天平两端的“扶贫教育”和“精英教育”,小镇教师们以自身的张力,平衡着来自学校、家长和社会的压力。无论剧情如何设定,砝码如何加减,小镇教师正认真演绎自己的故事,不断改变和被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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