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的病人——谁来救助农村精神病群体
近年来,农村精神病人被野蛮关押,或因缺乏关怀与治疗而伤人杀人的事件,屡见媒体。他们背后,是被专家估计达2000万左右的中国重性精神病人,是亟待改善的精神治疗国家救助制度……
疑似精神病人的农民罗序文,因有暴力倾向,被家人关在笼子至今已有五年。之所以如此,乃因罗家无法负担每月逾2000元的精神治疗费。
令人不安的是,这在农村并非个例。近年来,农村精神病人被野蛮关押,或因缺乏关怀与治疗而伤人杀人的事件,屡见媒体。
他们背后,是被专家估计达2000万左右的中国重性精神病人,是亟待改善的精神治疗国家救助制度……
为防罗序文闹事,家人锁住了他的双脚
罗序文的母亲张金花为儿子送饭
罗序文用笔与记者交流
41岁的罗序文戴着脚镣,在铁笼里呆了5年。铁笼锈迹斑驳,长2米,高约1米,宽80厘米。他只能选择3种姿势:躺下,半卧,当他想坐起来时,双手握住两侧的铁条,用力撑起。这时脚镣叮当作响,他赶紧用破棉袄捂住只穿着短裤的下身。“这是我的金銮殿!”他咧嘴笑了,露出满口黄牙。
铁笼放在废弃的土坯房里,幽暗,混合着霉味和人体排泄物的臭气。一面墙破了一个大洞。“我自己发脾气打掉的。”他说。
没人和罗序文说话时,他不时猛力拍打双手,对着空气愤怒地低吼。
他是江西省都昌县金星村人,家人认定他是精神病人。尽管一些村民不这么认为,但没人愿意介入。“罗家自己的事,我们不敢过问。”这是最普遍的说法。
罗序文的笼中生活
每天,75岁的母亲张金花送来三餐,冬季是两餐,这和家人一样。
11月7日的下午餐是一杯米饭,盖着腌菜和肉丝。罗序文不愿意在外人面前吃饭。母亲面无表情,喃喃对来访的记者说:“你们来拍照,国家是不是有机会给他治病?”
罗序文的吃喝拉撒都在铁笼里。每隔一段日子,母亲会给他擦身。今年,二哥为他剪过头发。不过,他依然蓬头垢面,胡须蜡黄,指甲长出手指约1厘米。
上半年,家人给他更换草席,他操起木板,差点打中老母亲的脑袋。“我不恨关我的人。”罗序文语气急促,后来又说,“一言难尽,我很委屈啊。”
有兴致时,他会说以前的经历:7岁父亲去世,初二不到半学期就辍学,15岁做桶匠(当地制作木桶等的工匠),后来出去打工,回家总是被人嘲笑。
更多的时候,他喜欢谈论大人物,自称是地球的主人,有2000万资产。
罗序文的精神变异史
很多村民记得,以前罗序文对外人热情,见面都打招呼。“他只打家里人,怪哥哥不给他娶老婆。”金星村一名老支书说。
1990年代初,家人发现他行为异常后,“娶老婆”只能成为罗序文的“单相思”。
他曾看上镇诊所苏医生的小女儿,被大哥罗序财阻止。不久,他怀揣着一把约20厘米长的尖刀想刺死大哥,未遂。这种事成了家常便饭。罗序文曾先后致伤两名亲戚,还想烧母亲的蚊帐、被褥,怀孕的弟媳过来阻止,被他一脚踢开。
罗序财回答不了三弟行为异常的原因。在县精神病防治站晏丽丽医师眼中,他可能本身具有发病基因,一些突发事件只是诱因。类似案例频现媒体。
2005年,江西上犹县一名重性精神病人砍杀家人和邻居,造成3死9伤;2006年,另一县73岁老人被患有精神病的儿子杀死。轰动一时的陕西邱兴华杀人案,其也有精神病史。 2002年江西精神病流行病学调查显示,全省精神疾病患者一百多万,其中重性精神病人六十多万。专家估计,全国重性精神病人已逾2000万。
农村的重性精神病人最缺乏治疗,在如此庞大的病人基数下,酿祸事件更易频发。
杀母未遂被囚笼中
同样缺乏治疗的罗序文就差点杀了母亲。
2002年夏天,他突然冲入厨房,用力掐住母亲的脖子。幸好有人在场,母亲才被救。
此后,家人决定囚禁罗序文。“这都是我说的。”张金花强调。她担心其他儿子涉嫌非法关押,所以一口把责任揽过来。“我们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罗序财说,“为了自己的安宁,为了不伤害别人。”
新闻周刊《瞭望》就曾有介绍,成都一精神病女子被家人用铁链囚禁一年之久。一些农村家庭为了不让精神病人危害社会,往往把他们关在家中不让外出,有的被铁链锁住手脚,有的被关在柴房里,境遇悲惨。
罗家也用相似手法,兄弟3人找到焊工,花150元做了囚禁弟弟的铁笼。“要能躺下,能坐起吃饭。”罗序财告诉焊工,“不能让他站起来。”“抓捕”过程很迅速,在村里没有引起震动。“晚上七八点,他在外面游荡,很多人都帮了我的忙。”罗序财说。
刚被囚时,罗序文变得很暴躁。60岁的罗嗣家在铁笼屋旁一条河捕鱼,他经常过去跟罗序文聊天。“问他想出来吗,他说想。”罗嗣家说,“现在问,他不吱声了,只会骂人。”
“这是作孽的事”
囚禁罗序文是罗家唯一的办法。对不少村民来说,这却是一场道德考验。
50岁的熊祖林在镇上开了一家焊铁店。5年前,他接到了生平最奇特的生意:“来了兄弟3人,说要焊一个铁笼子关人,那人拿刀杀人,是精神病。”
他接下了生意。完成后不久,罗嗣家跑过来劝告他:“罗序文是好人(意为正常人)。你不能做。”
“如果他是正常人,我就做了昧良心的事。”熊祖林后悔了,他找到罗家,试图拿回铁笼。但罗序财的爷爷告诉他,“这是我自家的事”。
铁笼没有要回来,熊祖林到处打听罗序文底细。他得出了勉强可以安慰自已的结论:罗序文打家里人,是精神病人。
村民们不愿意谈论此事,但罗嗣家好事,“这个笼子怎么能做?这是作孽的事!”他大声说。他曾打电话给江西媒体,但电话打不通。
看到电视上播放兄弟间捐肾的新闻,罗嗣家觉得罗家兄弟情义淡薄。他认为兄弟3人应该凑钱将罗序文送去医院治疗,“没钱就去借”。
罗嗣家看望罗序文的次数,可能比罗家兄弟还多。他甚至有个想法:“蒙面进去,带上钢锯,把笼子锯开扔到水里,放他出来。”但转念又想,“这么棘手的事情,我不沾。”
在阳峰乡政府(下辖金星村),一名妇女持相异看法:“他可能会人身攻击,而且不用负刑事责任,不能放。”
三汊港镇派出所(金星村属其辖区)张警官认为,“私自关人肯定违法,就算是精神病人。”但对于精神病人肇事,警方也只能带回其家,听取家人意见处理。
罗序文追求苏医生女儿未果后,在街上贴大字报骂人。5年过去了,苏家觉得“他挺可怜”,曾劝罗家放人。
不堪承受的精神治疗费
“我们很难受……但没办法。”面对道德谴责,罗序财捂着脑袋低语。
1999年4月,镇派出所曾接到罗家捉拿罗序文的报案,但只关押了24小时。“派出所说,这是家庭琐事,管不了。”罗序财回忆。
但罗家没钱把罗序文送去精神病医院。大哥是小学教师,二哥帮人做杂务,四弟在外打工。这个大家庭两万多元的年收入,还不够4个孩子的大学学费,如今已欠下9万元债务。
县精神病防治站医师晏丽丽介绍,一个月治疗费约2000元,一个疗程是3个月,总共需约6000元,到省里一个月就要五六千元。
罗家的苦恼在农村具有代表性。
镇派出所介绍,每个村几乎都有一两个“疯子”,村民们时常会听到“疯子”闹事的消息。而铁笼囚人也成了一个可供参考的办法。
铁匠熊祖林回忆,在罗序文之后,另一郝姓村民也想打铁笼子关人。他坚决拒绝了。
11月9日,记者去到郝家。郝父亲曾经带着儿子去医院鉴定,属严重神经衰弱导致的精神分裂症。他们与罗家一样,也无钱送儿子去医院治疗。
呼唤国家救助
除了看病贵,少得可怜的精神病医院也使看病难上加难。江西平均两个县只有一个精神病医院,县级以下基本没有精神医疗机构。
这种情况与国家对精神病治疗政策的变化相关。
上世纪80年代前,我国曾设立过安康医院专门收治重性精神病人,由公安部门负责管理。但后来随着一些地方安康医院的取消,收治这一特殊人群的机构缺乏。80年代后,江西省每年有八十多万元精神病防治研究经费。多年来,这部分投入一直未增。
根据WHO统计,精神疾病医疗费用应占全民医疗总费用20%左右,但目前我国精神医疗机构的实际收入不及平均数的1/15。精神医疗服务在所有医疗服务中公益性最强,我国恰恰在这方面投入严重不足。
由此造成看病贵看病难的问题明显,目前江西全省重性精神病人入院率不到10%。在救治罗序文此类疑似精神病人上,农村成了“盲区”。
罗序文正处“盲区”,记者的到访使当地乡党委决定送他入院治疗,费用双方再作商量。
然而,当大哥罗序财拿着钢锯、铁锤靠近铁笼时,罗序文暴躁地大喊大叫,往外泼洒排泄物。解决方案只能暂停。
罗序财不愿再让老母亲操劳,也不想重复以前提心吊胆的生活。他急盼圆满的解决办法。
罗家的企望在未来或能实现。江西省财政将在未来五年投入3000万元用于省内各精神病院的基本建设,并把重性精神病纳入大病救助范围,以减轻精神病患者家庭负担。目前,国内一些地方已将精神病纳入新型农村合作医疗,患者可报销部分费用。
但这样的国家救助对罗家还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罗序财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对记者说:“拜托你了,呼吁医院能给我们提供免费或少费的治疗,我代表全家感激不尽。”
(部分文献引自《瞭望》新闻周刊,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