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志 艺术的功能是去除自私, 所以我们很忙的丨艺术家
发自: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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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观、预设,这两个词蒋志提了不下十遍。这些年来,他总在反复说,世界是由每个人的主观生成的
情书
蒋志走起路来有点一跳一跳的,像脚下踩了弹簧。初次见面,看到对方想握手时居然愣了一下,带着种“好吧那就握一下”的心情。
握手这么正式的礼节,似乎不是他习惯的相处模式。熟识的朋友招呼也不用打,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在工作室露个脸,游走自如仿若归家——反正也没有门,上楼探头一看便知他在不在。在的话,抽根烟,聊些有的没的,好比谁谁的展览开幕了,最近又写了什么字;偶尔也带点东西来,比如一小包手工香,“这个香你念念叨叨了好久,今天给你捎上”,朋友佯装嗔怪。
闲散惯了的人,大多不和时间斤斤计较。尽兴时能从白天聊到黑夜,聊之前跑到电脑前放歌。放什么?日本后摇乐队世界末日女朋友(World'sEnd Girlfriend)的音乐。专辑封面用的是他摄影作品“情书”系列中的一张:渐变的蓝色背景下,一支白色蝴蝶兰从左下角伸出来,花瓣上燃着淡淡的蓝橙色火苗,袅袅地升向高处化成轻烟。绝美,且残酷。
这组作品常被当作他烧往天国的情书,同时被提起的是一个悲伤的故事:2010年3月,妻子为他在酒吧准备了生日派对,朋友们把盛满香槟的酒杯叠成塔,点燃最顶那杯,蓝色火焰随着酒液淌下来。第二天,他拍了情书系列的第一张。就在那年年底,妻子突发心脏病,骤然离世。
大概花了一年时间,他慢慢走出来。两三年后,第一次公开说出情书系列背后的故事。想为她做点什么,比如整理遗作,但力不从心——如今已时隔六年,他依旧不能回看她留下的文章字句。交给别人做?也行,但一定做不好。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临近哽咽的边缘,他语气低柔地抬头请求:“别说这个了吧?”
音乐蓦然从背景里突显出来。世界末日般的死亡金属气息随着电子乐的嘶鸣在屋内流走,是《最后的华尔兹》(Last Waltz)。
红衣少男
蒋志几乎没怎么正经上过班,朝九晚五的那种。于尘世中涤荡45年之久,天真犹存,难得地保持着人之为人的丰富和完整,或许要归功于此——艺术之无用的浸染,多少让人远离异化。1991年他考上中国美术学院版画系,那时候大学还没扩招,每个班不过四五人,以邱志杰为首形成约十几个人的小圈子。蒋志写过一篇《箱中物》,口吻戏谑又一本正经地回忆过当年:在302宿舍拿着酒瓶的八人合影,照片下列举姓名,括号标注——“被退学次数最多的人”“脖子最长的人”“最早发财的人”“发福最有效果的人”“眼神最凶的人”“听耳机声音开得最大的人”“做什么都最认真的人”。蒋志之名却隐而不见,以“红衣少男”取而代之,括号,“最早是我的人”。照片上的蒋志,刘海分叉,圆框大眼镜,嘴唇红艳,咧嘴笑出一口白牙,傻不愣登,确实少男。
都爱喝酒的一群人,每个月第一笔生活费多是贡献给了皮蛋,好下酒,说是甘甜可口。酒是绍兴黄酒,用开水瓶打,五毛钱一斤。喝酒的地方在学校外面的马路牙子上,十几个人长长地坐一排,喝尽兴了又唱又叫,把空酒瓶砸向紧挨的教师宿舍楼,第二天就作为集体醉酒扰民案例上了《钱江晚报》社会新闻。
聊的话题?蒋志不经思索:“每天吃饭都在讨论各种艺术、哲学理论。真的,没别的。”维特根斯坦、海德格尔、罗兰·巴特……他一般是听的那个,听完去翻翻书。“罗兰·巴特是比较喜欢,但海德格尔?噢哟从来没有看完过十页的。”蒋志操着略带湖南口音的普通话,毫不吹嘘,说完也嘿嘿笑。
受小圈子氛围的熏陶,在那时的蒋志眼里,实验、前卫、先锋,似乎才称得上真正的艺术。而在圈子领袖邱志杰看来,当时所谓的观念艺术“正在陷于一种标准化的趣味”:“智力上的追求压过了作品的现场感,……一件作品不是为了打动人而是为了使观众佩服作者的智力水平,艺术界已经陷入了一场走火入魔的智力竞赛。”成名的艺术家中毒太深,惟有从年轻人中寻找同谋者。
蒋志不大说理论,他讲故事。他记得高中艺考那会儿常去老师家里聊天喝酒,或多或少能接触些先锋艺术的画册,算是种下同类相吸的种子。“那老师特别有艺术家的感觉,挣得不多,每天没什么可吃的,就吃炒鸡蛋。后来他跟我说,你们觉不觉得这样吃多了会有鸡屎味?”
听蒋志讲别人的故事尤其有意思。他津津乐道,一点也不觉得偏题。这是一个险些成为现代主义小说家的人。他在《一件作品》里虚构一件艺术作品的诞生记,小说里,策展人要办一个主题为“四季”的艺术展,“我”冥思苦想不得其法,策展人一语道破:“‘根本’不需要作品和四季有什么关系。”
“我”豁然开朗,立刻觉得脑子里“要产生40个方案”。这和他高中写生的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妙。那时,有人在他背后说,“你看他这棵树画出了空气感。”
“于是我转头去看所说的那棵有‘空气感’的树,并开始去理解刚学到的这个新词汇。我只是隐隐约约感到了‘空气感’,更感觉到了这个词汇的‘专业感’,也就是说,只有不同一般的、专业的、上档次的、较高艺术修养的人才会说出这个词汇,并且有资格用这个词汇交流。我只能假装领会‘空气感’,就像我以后假装领会了‘当代感’一样,并装下去。”
沉重与轻盈
当年小圈子里的人,几乎都还活跃在中国当代艺术领域。北京798一带的国内当代艺术展,他们熟得像走街坊邻居,谁谁开展了去捧个场,不过是言语一声的事情。邱志杰忙得连电话都没时间接,但也不忘把当年小圈子的人事物用策展的方式写入当代艺术史。
于是,2016年底的北京民生现代美术馆里,重新出现了以“后感性:恐惧与意志”为题的展览,和1999年的“后感性:异形与妄想”遥相呼应。当年,邱志杰集结了一帮年轻人办“后感性”展览,就是想把强调现场可感受性的倾向推上舞台。1997年的中国录像艺术展,也成为这帮青年艺术家开局性的创举。近二十年过去,三米高的海报展板上,熟悉的名字齐聚一堂,似乎历史被拉回当代语境,以新的作品再次经受当下的目光。
亏得这个小圈子,蒋志的主要标签成了艺术家(或许可以加上“优秀的业余小说家”)。毕业后,除了一幅颇具现代主义风格的版画毕业作品,他再也没做过版画,倒以录像艺术家的身份产出作品。1997年,邱志杰说要搞个录像艺术展,蒋志借地借人借物,拿着台又大又重的松下M9000拍了短片《怀疑物体》《飞吧、飞吧》。《飞吧、飞吧》是在邱志杰的出租屋里拍的,一只手在镜头前模仿翅膀拍打的模样上下翻飞,镜头随着飞翔的手移动,掠过客厅、起居室、卫生间的每个角落……采光不佳,却正好呼应了蒋志的注释文字,在沉重压抑的现实中寻求飞翔的轻盈。
那时候他活得也轻盈。毕业后被派到《街道》杂志北京记者站,杂志大本营在深圳,山高皇帝远,又得以在北京拿深圳特区的工资。工作本就不多,再把走街串巷送杂志的活儿有偿外派给弟弟和朋友,时间就全是自己的了。每天上午写小说——从没被退稿过,他骄傲地补充——中午买菜做饭,下午拿着DV去街上晃,晚上找邱志杰、杨福东出来喝酒。日子过得太像日子了,他至今怀念不已。
他也显山露水地玩实验艺术,不时插入加速倒放、超现实主义的虚构表现方式,与现实交混。1999年拍《食指》,彼时,这位以《相信未来》《鱼儿三部曲》等地下诗歌影响过“文革”一代青年人的诗人已患上精神分裂。蒋志和同伴扛着DV去精神病院拜访,最后剪片子时,留下正常交流、读诗的诗人,删去了明显开始出现幻觉和呓语的精神患者。那些令人心生不忍的画面,被他替换以急速倒流的河水,替换以自导的一幕荒谬剧:废弃的荒地上,两个戴着白头套的人,左右钳制着中间的黑头套人,然后对之凌辱、拳打脚踢……
那些戴头套的人,颇像黛安·阿勃丝拍智障者收容所的照片中摄下的。纪录片与魔幻现实主义的界限变得模糊。蒋志确实做过一部名叫《纪录片》的短片,全片每帧一则报纸新闻,清脆的巴掌声一响就换下一则,越拍越快,别无其他。画面里粗黑放大的新闻标题,残忍的嗜血杀害、啼笑皆非的意外身亡、裸女坚称自己是外星人、报告发现UFO,无一不带着荒谬离奇的意味。魔幻,又分明正是现实。
批判与创造
拍过性别反串者(《香平丽》),拍过最牛钉子户的闹剧百态(《钉子》),拍过身陷艳照门的阿娇(《0.7%的盐》),蒋志快把《纪录片》这部作品忘了。
对社会新闻的敏感和关注,大概是一个前媒体从业者的职业习惯:直属于深圳某街道办的《街道》杂志,意外地聚集了翟永明、韩少功、叶兆言、肖全等一票未来文艺界名人,也是当时一本在深圳乃至全国的文艺圈里颇为先锋的文化时政综合类杂志;后来杂志停刊,他去了时政类的《凤凰周刊》,和社会扯上更深羁绊。这习惯至今没变。他最近的朋友圈里,出现了罗尔事件、聂树斌案、校园霸凌事件、三星Note7手机爆炸……
但蒋志奇怪,2010年前后,公共舆论领域似乎总绕不开“当代艺术应是批判艺术”的问题,艺术的批判性也成为了他访谈的常见话题。他本能地觉得不舒服,但面对媒体,还是耐着性子一遍遍换着法子说:“艺术的野心远没有这么小。”
被如此解读最多的,是2006到2007年的“光”系列摄影作品《事情一旦发生就会……》。每张照片上,都有一束强光从画框外打来,明晃晃地击中并遮住画中人的头部。2007年3月,这束强光打中了重庆杨家坪最牛钉子户:“在超过1万平米、深17米的大坑中,这个连底座带楼身有二十多米高的残楼,被开发商断水、断电、断路、断气。它孤零零地矗立的样子,具有纪念碑的形式感。”
蒋志飞到重庆,斗智斗勇潜进旁边楼房屋顶,在夜幕中支起大功率追光灯,对钉子户事件的关注自不待言。但认真细想这张照片背后艺术家的态度,竟一下子得不出确切的答案。
“就算那时候有所谓对体制的批判,我觉得也许是有,但是,你只要深入到里面去的话,其实会发现很多情况没那么简单。”他谈及钉子户夫妻在当地的势力背景,谈及现场媒体为了拍摄素材而要求的表演,比如如何用绳子把买来的水果吊上屋子。他把事情的复杂面拍进了长片《钉子》中。
2008年,杨佳袭警案发生。杨佳的博客“非常地妖”被扒出,这个摄影爱好者的博客里是三百多张自己拍摄的风景照,被一众网民、心理学家从犯罪心理的角度细致解读。蒋志从中选了两张,定名为《非常地妖的风景照》,装裱起来放在艺术馆展览,没有作者简介,没有事件背景解读。他甚至自己操刀上阵,一本正经地写了一篇关于杨佳的艺术评论,煞有介事又语带反讽。
类似的事也发生在艳照门之后。无论哭笑都被恶语相向的艳照门女主角阿娇,在蒋志的镜头前卸下角色和社会语境,还原成人。八分钟的短片,背景干净,只有女孩由平静到渐渐啜泣的脸。朋友和文朝曾用“空性”来评价这些作品:事物既为空性,只余下观者心相。
“谁可以审判艺术?好像(艺术)不批判就缺失责任感。但艺术是创造感受、创造形象,自我表达,自我探索……不可以套进一个束缚里去。只套用一个社会批判的视角来看待艺术作品,往往是把艺术看简单了。”
就是与如是
主观、预设,这两个词蒋志提了不下十遍。这些年来,他总在反复说,世界是由每个人的主观生成的。对外界的判断,最终都回归到自己身上:是什么预设立场、角度、情感经验、知识结构,使“我”得出这样的结论?
这个观念转变约发生在七八年前,是受了一个习佛的朋友影响,也和当时读德勒兹有关。他花了好一番口舌解释佛教中的“如是”“如此”,而众生的烦恼纠葛,往往由执着于“就是”而生。最后,干脆拿自己的一儿一女来举例:姐姐生性偏“苦”,什么事都习惯看到坏处、不合己意处,这便是活在“就是”的世界;而弟弟恰相反,这也可、那也可,都有道理,都不恼怒,接近“如是”的境界。
那么,他的作品在各色理论解剖刀的肢解下,剖出了复杂、不尽相同的形状和深度,对这些阐释,他怎么看?
考虑了几秒,他一字一顿地说:“最好是能够,一个解释破除另一个解释。”
蒋志确实这么干过。2012年,他参加上海双年展,展出“安静的身体”“歌喉”“片刻之光”三件作品,把展览命名为“在我们的时代里(InOur Time)”。“安静的身体”是由废弃烟花筒拼叠成的组合城堡;“歌喉”的歌声来自百余张音乐生日贺卡,整齐地贴在墙上。但电子播放的生日快乐歌先后不一,交杂成喧嚣一片。随着电池的消耗,这庆生的热闹只维持了一天,9月30日的观众还能一闻喧嚣,10月1日,观众便只能体味沉默。
蒋志很清楚,宏大叙事会因此被引入作品的阐释。他有意耍了个心眼。一个月后,同样的作品被运到北京魔金石空间,这次,他把个展名称改为了“窄门”。纪德《窄门》是个再私人不过的爱情故事,与之呼应,从上往下看,“安静的身体”的烟花筒被摆成了爱心的形状。“歌喉”则由实物变成了影像,一张接一张地次第显现,像加入没有规矩的合唱团,最终的整体形状也成了爱心。
这下,人们大概会从私人情感的角度来理解了吧。蒋志这么想着,小心思近乎恶作剧。
去除自私
不久前,蒋志收到一个电话。对方是深圳OCAT当代艺术中心的“一切”展览布展方,紧张万分地打来电话,说原本悬挂着的整件作品由于重力,被扯断成好几个部分,询问如何补救。那是一组半透明硅胶人形皮相,被命名为“我是你的天使”,姿势形态各异,用红丝绒线做出毛细血管、乳头。初制于2007年,又是薄薄的一层,无论时间还是重力都不可违抗,如今再次展出,要么四肢解体,要么身首分家,歪扭得像无头醉汉。
蒋志看了照片,哈哈一笑,宽慰对方:补救个啥,就这样吧。然后他把断裂的作品照片发在朋友圈里,加上两张肖像照,一张是年轻时酷帅的自己,面相白净、眼神中透着不羁,一张是现在的自己,胡子拉碴、风尘仆仆。配上文字:“皮相一直在变,什么都经不起时间的撕扯。”
要谈作品的由来契机,他反而犯难。一切偶然早孕育在必然之中,真的追溯起来该说到娘胎里,是我之为我的那颗种子播下之时。但他还是抓耳挠腮地配合着:“我为什么那么想做一张人皮?以前我拍《人的几分钟》,拍《食指》,拍《香平丽》,都是对人的精神状况感兴趣。这个本质上是相通的,皮相是‘相’,精神也是一种‘相’。”
他认真往记忆上游盘点:“你看,我一直以为《在风中》里两人抱在树上、大风把树吹弯的场景,是我偶然在路上看到的景象激发的。”说着他拿来自己的速记本,翻找出来:树被风吹弯倒向右边,用潦草斜线表示的大片树叶前,一个穿裙子的女孩站在中央。“那一瞬间觉得有点奇怪,就记下了。好像女孩背后长了一大片树叶翅膀似的。”
他一直以为这是短片最初的灵感由来。后来,他偶然翻出自己以前写的诗,赫然发现早在四年前,他就写下了类似的场景。“你说,哪个才算契机呢?”
执着于意义的逻辑编码,或许正是那个固执的“自我”在作怪。蒋志2002年创办过一本独立杂志,名叫《谬Paradox》,似乎冥冥中与此呼应。“唤起独立思考,唤起创造力,唤起丰富至多的感觉,塑造让所谓‘自我’不断阔大到‘无我’的主体”,四年前,他曾这样描述艺术的功能。如今他也没变,只不过这次的说法简洁了,换成四个字,“去除自私”。
“但这,不可能吧?”我重复了一遍,得到他的颔首确认:
“对呀。所以我们艺术家很忙的,有做不完的事情等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