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俭 我想讲这个人,我不要借她来谈论中国丨导演
发自:南方周末
“社会议题更容易让片子得到关注,但我们就想把我们的纪录片拍成,再过50年回来看,观众依然可以理解可以看懂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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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社会议题
11月23日,范俭站在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电影节(IDFA)的颁奖台上,他导演的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获得了长片竞赛单元评审团特别奖。获奖评语是:“这部电影以一种诗意、亲密、有力的方式探索了人类经历的复杂性。主人公的力量与影片拍摄技艺相得益彰。拍摄一部关于诗歌的影片而又不陈词滥调,实属不易。但该作通过拍摄一个敏感而非凡的女性做到了这一点。”
奖杯,更确切的描述是一坨大铁块,镂空刻着IDFA标志性的摄影机,沉得单手都快拿不住。范俭穿着牛仔裤、蓝毛衣,把大铁块靠在肚子上,语气淡定地发表获奖感言。
这是范俭第五次去阿姆斯特丹。这座城市以合法大麻和红灯区闻名,但也有严肃一面,比如全世界最大最权威的纪录片电影节。十年前,范俭第一次带自己的纪录片去IDFA,惊讶地看到人们在一大早的寒风中排队买票,其中甚至有一群小孩。放映持续十天,从早到晚,十个放映厅总是满场。他纳闷:“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来看纪录片?”
今年的颁奖典礼,正好在十年前的主场地。时光穿梭的感觉扑来。十年前,颁奖典礼后有一场舞会,西方人很嗨,一起扭迪斯科,范俭和同去的赵亮尴尬地站在旁边,觉得自己很干巴。十年后,依然有舞会,范俭依然不会跳。不一样的是,这次来的中国人更多,大家可以一起去外面单独找酒吧聚会。之后就是国内常见的局面:大家纷纷掏出手机,现场陷入沉默。
范俭给妻子臧妮发去几个字——“评审团特别奖”,国内还在半夜。第二天一早,臧妮醒来看手机,呜呜哭了好久。“觉得心情很复杂,有时候觉得自己很可怜,有时候觉得他很不容易,很替他高兴。”臧妮没想过会得奖,跟那些伊拉克、阿富汗发生的惨烈故事相比,《摇摇晃晃的人间》太清淡了,它讲述残疾女诗人余秀华的家庭故事,毫无社会议题。
其实硬要引申的话,也可以加入社会议题。电影拍摄制作了一年多,期间范俭去国外参加提案会,总有投资方希望能从余秀华身上看到更多的中国,比如多表现中国新媒体对余秀华的改变,或者多表现余秀华的出现对中国人如何看待诗歌有什么改变……但范俭拒绝了:“我就是想讲这个人,她的欲望、情感,我认为全人类都能感知得到,我不要借她来谈论中国。”
拒绝改变的代价是观众兴趣减少。比如这次在IDFA,六部参展的中国电影里,有两部的英文片名里有“China”一词:《中国梵高》(China's Van Goghs)和《塑料王国》(Plastic China)。两部电影的票房特别好,票一出来就当天卖光,甚至还得加映。《摇摇晃晃的人间》则票房一般,卖了两三天还有余票。
“这是我们自己选的。”臧妮说,“社会议题更容易让片子得到关注,但我们就想把我们的纪录片拍成,再过50年回来看,观众依然可以理解可以看懂的东西。”
“我的母题转成了家庭”
高二时,范俭想当记者。他考上武汉大学新闻学院广播电视专业。四年后,理想更细化了,他想当《焦点访谈》记者。那是《焦点访谈》最火的时候,所谓“舆论监督,群众喉舌,政府镜鉴,改革尖兵”,那种惩恶扬善的感觉,让范俭向往。
大学毕业,范俭去了山东卫视拍摄法制节目,几年后到北京加入央视的《今日说法》。离《焦点访谈》很近了,但他也有了新的不满足。“法制类节目就是原告、被告、法官、律师,采访、空镜、采访、空镜,没有太多可雕琢的,我更想做一个创作者。”
在山东时,范俭拍过一个死刑犯想捐献器官赎罪的故事。他拍下了执刑前一天死囚对着镜头讲述自己,拍下了他的母亲要给儿子带花生米、她不知道儿子的执刑日期,拍下了执刑时远远的一声枪响,拍下了肾移植全程。这个过程让他投入得睡不着觉,就想着这个人物、这些场景。他喜欢这种创作的状态。做完后,拿了省里的纪录片一等奖,才知道这个东西叫纪录片。
2003年,范俭报考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纪录片方向研究生。他在备考的最后三个月辞职。考上后,又去央视《纪事》栏目组,边工作边读研。除了为工作拍摄,他还为自己拍摄纪录片,第一部是2003年的《反思非典》,采访许多专家,反思非典过程中政府暴露出的一些问题。第二部是《竞选》,拍摄一个大学生竞选基层人大代表的过程。第三部是2006年的《在城市里跳跃》,拍摄几个农民工的生活状态,这部电影第一次带他去了IDFA。
“纪录片仅仅是完成自我表达甚至自我意淫吗?纪录片仅仅是一种艺术创作方式吗?纪录片的社会意义是什么?”2010年初,范俭在博客上写:“我认为纪录片完全可以是我作为公民的一种社会参与行为,这种参与不单单是展示,也不满足于解释,更不是猎奇,而是要对公共事件、对社会问题表达意见、寻找策略,以期推动社会的进步。”
到了2015年,他在微博上写:“在小区散步,思考纪录片作为电影的意义。这个意义不在于关心国家或大而化之的人群,不在于社会议题,不在于应时应景,而在于具体的人,在于复杂的人性和细腻的情感,在于粮食和蔬菜所构成的生活日常。”
“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样的转变?”我问范俭。
“从拍《活着》开始,我的母题转成了家庭。”范俭说,“长时间接触这样的家庭,我强烈地感受到家庭成员间的相互支撑有多么重要。”《活着》讲述汶川地震后,失去独女的中年夫妻祝俊生和叶红梅艰难地再次生育。
臧妮是这时出现的。她在重庆读大三,参加的话剧社因为流感之类的公共安全问题不能排演。小剧场隔壁是一个小型影展的办公室,臧妮常过去玩。既然这边停了,不如去那边帮忙吧。
影展开幕那天,臧妮作为组织者带大家去吃火锅,嘉宾范俭走在她旁边。范俭说起自己正在都江堰拍摄的故事。臧妮没有接触过纪录片,但她听着有意思,她半开玩笑地说:“你需要人帮忙吗?我可以帮你扛脚架。”
范俭看看她瘦小的身板,才不信。
“我小时候干农活的。”臧妮强调。范俭想,那没准可以。
范俭本来带着一个男助理,拍女人怀孕生子的过程,怎么都觉得有距离。臧妮到来,范俭向叶姐和祝哥介绍:这是我助理。没几天,祝哥看出不寻常:“你俩不像师徒关系啊!”绯闻的传播,迅速拉近了范俭和祝家的距离。
开始拍《活着》时,范俭还有点担心,“拍女性我未必有优势”,随后安慰自己,“但我可以拍男人啊。”到了《摇摇晃晃的人间》,范俭已经被评价为擅长拍摄女性。“这多亏了妮子。”
臧妮没有学过纪录片拍摄,但她有强大的直觉和感受力。叶姐和祝哥在板房门口种菜,臧妮说:多拍拍这个,他们经历了那样大的灾难,也还是喜欢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拍《摇摇晃晃的人间》,大大咧咧的余秀华有时会露出大腿或乳沟,范俭和摄影师会有意避免拍到,臧妮说:为什么不拍?女人就是要展示她的身体啊,包括她梳头发,往脸上擦油,都应该拍。范俭仔细想想,觉得她说得对。
苹果与西红柿
2007年,因为新的劳动合同法颁布,中央电视台大规模裁掉没签合同的员工。“我们这样的有几千人,一直没社保。那时就回家待着,没有补偿。”
类似事情在范俭母亲身上发生过。她跟着范俭父亲,从重庆到宁夏,在一家化工厂里做了30年工人。离开工厂时,仍然是临时工,没有退休金。范俭调侃:“我就是黑工家庭成长的。”
他再也没有进入过任何一家单位。一开始,四处接些拍摄或剪辑的活儿赚钱。印象最深的是为某个主管机构拍摄技校宣传片,“一个科长,权力欲可大了,把片子批得一无是处,他想要铺满解说词,还得有好多宣传口号,‘在党的指引下取得了几大战果。’还得是80年代那种腔调。真痛苦啊,但我得挣那点钱。”
几年后,范俭见到一位大学同学,在媒体工作,显得特别苍老。他对范俭说:“唉呀,不就是混日子吗,混着混着把孩子带大就行了。”那不是范俭想要的生活状态。
最艰难的是2009年,范俭想拍《活着》,没有钱。与此同时,政策改变,范俭妈妈可以不算黑工,有退休金和社保,但要先交两三万元。“我妈很希望得到这个东西,虽然2009年只承诺一个月给她六百多还是八百多,但对她来说很有意义。我就去弄这两三万块钱。”
《活着》的制片人梁为超正拉朋友们入股电影,范俭学他,问刚认识不久的臧妮:“你要不要入股啊,将来分钱的。”臧妮拿出了一万块,三四年后才收到还款,只有本金,没有利息。此时,两人已经快结婚了。
臧妮为范俭做场记、录音、制片、剪辑等所有能做的工种。山区风大,录音容易有杂音,臧妮在附近旅游景点寻来套手的保暖条,花花绿绿罩在话筒上,居然真的管用。
《吾土》没有找到专业制片人加盟,臧妮就学着当制片人。她报了新东方的英语课程,学着做预算、准备资料、写海量的邮件,为这部电影申请到了釜山电影节的AND基金和圣丹斯电影节的纪录片基金。范俭在讲述如何为纪录片找钱的文章里写:“估计看完这篇文字的纪录片导演们会去请自己老婆做制片人。”
生活中,两人几乎不吵架。但牵扯到如何做片子,两人常争得昏天黑地。最激烈的一次,范俭觉得《摇摇晃晃的人间》名字太长,不如改成《摇摇晃晃》,臧妮觉得改后会失掉许多味道,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臧妮说:“你要改了,我就跟你分手!”范俭屈服了。
“他要真来一句:分手就分手。你怎么接?”我问臧妮。
“我知道他不会那么说的,他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他一定接不住这招。”臧妮声音软软的,“我是第一次这么说,但这个也只能用一次,再用就没效果啦。”
臧妮总能抓住范俭的漏洞。“吃饭的时候,他脑袋想事情的话,手就没办法准确地把菜夹起来。你刚才有没有注意到?他跟你说话,夹咸菜就要停一会儿,等他脑袋里东西过完后,手才能反应过来。”“他有一次把麦苗当成韭菜,还有一次把树上的苹果认成西红柿!”那是他们去德国拍片子,一棵小小的树上结着红果子。“虽然那棵树跟国内的不大一样,但怎么也比我高,居然会认成西红柿。”
“不应该吧。”范俭思考半天才提出抗议,“我是不是说的柿子?对,柿子是长树上的。”
臧妮不理会这个抗议,下次继续嘲讽:“你连西红柿和苹果都分不清!”
但当范俭走开,只剩下臧妮一个人跟我聊,她会说出许多赞美:“我对细节很敏感,但没有他那种全局意识。”“他有很多智慧的一面,会很清醒认识到自己想要什么,好多时候我很佩服他。”
一种哪里都不归属的状态
范俭出生成长在宁夏,却不会说宁夏话。他会一点四川话和重庆话,但显然不地道。他在武汉上大学,在山东、北京工作。他有了北京户口,买了北京房子,仍然觉得自己是外地人。
所以他拍摄《在城市里跳跃》,拍摄《吾土》,拍摄一种哪里都不归属的状态。“这也是我后来总结的,拍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后来才想到我这种兴趣是基于自身的原因。”范俭说。
《吾土》讲述了农民陈军一家在北京种地20年,因拆迁失去了土地,而在他的家乡,绵延的土地已经被包出去集中耕作,他找不到哪一小块属于自己,他已经回不去了。范俭把摄影机交给陈军,他拍下了拆迁前后的激烈对抗,但电影把更多镜头给了陈军一家在这片废土上的日常生活,他们开荒播种,他们把拆迁冲突演成小品逗自己乐。范俭想讲的重点不是拆迁,而是土地和家庭。
这为他赢来一些赞美,说是同题材中的“清流”。也为他招来一些批评,说格局不大,没有问及制度原因,应该多采访几组深入挖掘。“我已经过了挖掘那个的阶段了。”范俭说,“要说格局不大,小津安二郎所有电影都格局不大,跟黑泽明对比,格局尤其不大,但不影响它成为经典。”
在寻找国际投资时,范俭遇到过更多的意见。有人觉得,还需要一个普通的、典型的农民工作为配角。他在第二版脚本中加入过,对方觉得这样故事丰富了,他却觉得别扭,后来就拿掉了。有外国剪辑师看完很困惑,问了许多背景问题,比如中国村委会是什么样的组织?为什么农民工不回农村?范俭解释完,对方更困扰,他觉得这些背景故事太多太厚,西方观众肯定看不懂,应该简化这些故事。
现实确实如此,那些买票看中国故事的西方观众,更希望看到中国和世界联结处的故事,而不是更复杂的中国故事,那对他们来说太难了。就像几年前,为了推介《寻爱》——它讲述中国年轻农民工的婚恋状况,梁为超买了星巴克的咖啡杯,向国际买家介绍,片子主人公所在的工厂就生产这些杯子,果然引起对方的兴趣。
2015年底,范俭和臧妮从北京移居重庆。这里是臧妮家乡,也是范俭父母的家乡。这里的生活跟北京不大一样,比如人们只爱吃应季的蔬菜。冬天有包包白、儿菜,还有熬到粥里粘粘的东湾菜,春天有嫩胡豆、牛皮菜,夏天有各种豆、各种瓜,至于秋天,臧妮也分不清它跟夏天有什么区别,反正都很热。
11月底,小区里还是一片绿,连地砖都被湿青苔勒着边。臧妮说,这绿化在重庆也就一般水平吧。
范俭仍然觉得自己是外地人,但他喜欢上了这里的生活。他渐渐不想回北京了。两个人讨论,要不以后有了小孩放农村养吧。臧妮常怀念小时候在重庆乡下的生活。她是上世纪90年代的留守儿童,父母在重庆打工,一年只回家一两次。她记得自己小时候轮流住在不同的亲戚家,觉得很孤独。但没人管束让她更亲近土地,“野到无边无际”。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玩法,割完稻谷以后,她去湿湿的稀泥里,看到扁扁的小孔就扒开,也许下面就是泥鳅。桑树的根很软很长,卷一个圈,裹上蜘蛛网,能去网蜻蜓。“农村很好玩的,城里很无聊。”臧妮说。
《摇摇晃晃的人间》里,范俭拍下了余秀华家乡湖北横店村的麦田、池塘、树木、小鱼……美得让人叹息。现在,随着横店的新农村建设,这些风景已经消失,换成一排排风格相似的新房子。余秀华为此纠结:“乡村没有了,新农村造成的文化文明的丧失是无可估量的。但是,农村又怎么能一成不变?怎么能把苦寒的人们永远限制在看起来小桥流水的苍凉里?”“我无法脱身出来,我不过也是裹挟在其中的一个。”这一年,余秀华的诗歌里没有出现稻子、小麦、油菜,“因为我在家门口已经看不到它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