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规划完全不能实现了”
曾国藩墓位于城市西南郊,原本远离日常生活起居之处,符合传统文化的“阴宅”观念。随城市建设扩张,它所在的青山绿水被划入开发图纸。文化广场、住宅别墅、电影小镇、精品酒店、儿童主题乐园拔地而起。墓园的碑刻、神道、石像生日益损毁,原址被侵吞蚕食,复原希望日益渺茫。
发自:长沙
责任编辑:宋宇
曾樾在六十九岁生日这天接受采访,晚饭都没顾上吃。
采访的主题是曾国藩墓,曾樾表现得非常郑重。他是这位晚清名臣的六世孙,面相和身材酷似画像里的先祖;但他在北京长大,普通话略带京腔。五十六岁之前,曾樾从没回过祖籍湖南。
2006年,曾樾第一次来到湖南双峰的曾国藩故居。他为讲解员的介绍而震撼,因为“自己的先祖竟然是这样一个人,非常了不起”。他接着去长沙祭扫曾国藩墓,发现那里并未得到应有的保护。这种状况始终困扰着曾国藩墓,即便它日后成为了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曾樾发愿要为“老曾家”做点事情,此后十三年里频繁往返于北京和湖南,累计花掉几百万元。提到这些,他反复说到的词汇是“痛”。
曾国藩墓位于城市西南郊,原本远离日常生活起居之处,符合传统文化的“阴宅”观念。随城市建设扩张,它所在的青山绿水被划入开发图纸。文化广场、住宅别墅、电影小镇、精品酒店、儿童主题乐园拔地而起。墓园的碑刻、神道、石像生日益损毁,原址被侵吞蚕食,复原希望日益渺茫。
古稀之年,曾樾不想再过问了。不过,曾国藩墓还是长久牵涉着更多人的人生。
六十三岁的湖南大学建筑学院教授柳肃做了一辈子古建筑修复。过去十五年,他始终对曾国藩墓园念念不忘,向一届又一届研究生讲起这个至今未能完成的项目。
2004年,柳肃团队完成了曾国藩墓园的修复规划,施工在即。石牌坊的原件和修补的复制件已经运到现场,项目却在接近年底时停滞。
2019年8月,柳肃与南方周末记者重访故地。尽管时隔十五年,车开到伏龙山下,柳肃仍然准确地指认出墓园的种种遗迹。一切面目全非,御碑亭遗址被上百平方米的水泥平台覆盖,堆着砂石和锈蚀的钢丝;墓庐屋遗址上茅草高过胸口,低矮的飞蓬、狗尾草和苎麻从断裂的神道碑空隙伸出,苔藓布满汉白玉质地的碑面,在夏末的烈日中干枯发黑;南北延伸约两公里的神道长出一片树林,身着短袖上衣的柳肃穿行时,手臂不时被悬钩子的倒刺划伤。
2017年建成的二层简易工棚、杂物间、公共厕所、寺庙,以及尚未完工的巨型广场,一体横在墓前。柳肃只有感叹:“我的规划完全不能实现了。”
曾国藩墓曾经有人看护。第四代守墓人周新民与墓园朝夕相伴近六十年,直到2012年由于心脏病去世。两年后,他的妻儿因拆迁搬离了世代生活的墓园,政府亦终止了周家人的守墓义务。周新民从祖辈和曾氏后人那里听来了一肚子历史掌故,再见证曾国藩墓的破坏、修复直到停滞。这些记忆渐渐地远离了他的儿子周玄。
一同拆迁的还有其他几户村民,目睹过墓园历史原貌的老人都年至耄耋,或已然离世。墓园的恢弘气势和田园风光,成为渐渐消失的传说。
不是“三立完人”,也不是“全国罪人”
“从我们这一辈开始,读书读得都不好了。”在北京担任小学校长多年的曾樾记得,姑姑讲过,尽管第五代往下没什么显赫人物,但曾家也没有一个坏人,“这就是曾家的骄傲”。
曾樾掰着手指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自己属于曾纪鸿、曾广钟这一支,同辈健在的男丁只有三位。这支再往下的第七和第八代,分别是他的儿孙,一脉单传。他1950年出生,父亲不曾谈起先祖曾国藩的身世。
1966年,曾樾私自去上海探望祖父辈的曾宝菡。老人家前门糊满大字报,内容不外乎“打倒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他这才知道曾宝菡是曾国藩的曾孙女,自己则是“曾六世”。
静谧的曾国藩墓园自然未能幸免。
1874年,曾国藩与夫人合葬于长沙城西南的伏龙山。他生前历任两江总督、直隶总督,入阁拜相,诏加太子太保,赐封一等毅勇侯,是清代“文人封侯”第一人。身后,曾国藩枕山面水,长眠于气势恢宏的墓园。墓冢东阙筑有神道,神道沿山势由北向南延伸,两侧以石人、石狮、石马、石虎、石羊为守护,不远处矗立着牌坊、墓庐屋、御碑亭相呼应。
曾家人委托当地村民周培湖守墓,置办良田,供守墓人耕种自用。此后七十余年历史大开大阖,这城郊一隅却如世外桃源,安享田园风光,直到周家世代居住的墓庐屋分给几户村民同住。村民们把各自分到的房间拆掉,再用拆下的砖块去别处盖新房。
墓园中,墓碑墓冢遭到打砸;御碑亭和牌坊被拆卸成石料,建桥修路;神道两侧的石人石马被砸断,又被投进粪坑。墓田亦全部充公,村民们在神道上堆肥种菜,用墓阙的石柱拴牛。
曾国藩离世十余年后,他的湘军搭档左宗棠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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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编辑:柔翡 校对:胡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