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理想的书房是一整个图书馆

从早年的媒体人,到参与创办单向空间,再到近年因录制视频节目《十三邀》爆红,许知远一直以网红知识分子的形象出现在人们眼前。直到历时五年撰著的新书《青年变革者:梁启超1873-1898》出版,他作为严肃写作者的一面才得以再度展露。

许知远在书房中。

许知远向记者展示历史资料书中影印的前人手迹。

从早年的媒体人,到参与创办单向空间,再到近年因录制视频节目《十三邀》爆红,许知远一直以网红知识分子的形象出现在人们眼前。直到历时五年撰著的新书《青年变革者:梁启超1873-1898》出版,他作为严肃写作者的一面才得以再度展露。

单向空间·东风店位于北京朝阳区驼房营南里的东风艺术区内,楼下是书店,楼上是许知远的办公室。这里是许知远日常工作、阅读和写作的地方。最近五年,因为埋首写作梁启超传记,书架上累累叠叠都是近现代历史类书目。梁启超像一个辐射点,其能量和光芒涉及传统知识、西学、教育、政治、新闻媒体、科技与思想变革诸多领域,牵扯出转型中的近代中国社会光怪陆离的方方面面。为了全景式再现梁启超生活的时代及其同代人,许知远搜罗了几乎所有相关书籍,这意味着一本400页左右的传记背后惊人的阅读积累。

作家的书房与他的作品息息相关,那里隐藏着写作不为人知的秘辛与甘苦。许知远的写作是半学术型的,因此他的读书极有目的性,为了治学、释疑或钩沉史实。他的阅读则是流动的,新的阅读兴趣靠空间的变换激起。他喜欢阅读传记,青年时代从北大图书馆偷走一本《李普曼传》,视若珍宝,为此还交了23元的罚款。

面对“私家书房”的采访,许知远坦言,许多书好像买来不是为了读,而是为了克服自己的焦灼。作为书店创办者之一,他对私人拥有的书房无甚兴趣,理想的书房就是一整个图书馆,有浩瀚无垠的藏书。“在书架间晃荡,总会有意外的发现”,对他个人而言,“有很多美好的记忆在不同地方的图书馆发生。”

【访谈】

想去看看卡萨诺瓦的书房

南都:请介绍你的书房。这间书房有多大面积、大概多少册藏书?

许知远:我对书房没什么概念。我喜欢图书馆,比较浩瀚。也喜欢书店。这个办公室是我日常工作的一部分,有我比较常用的一部分藏书。这部分藏书基本上和近现代历史有关系,因为我正在写梁启超传记的第二卷。你看这里有《章太炎全集》《李鸿章全集》……各种各样的这些资料比较多。隔壁是我同事的办公室,也是放我的书。

南都:你通常购买哪些方面的书籍?

许知远:我买的书跟我研究相关的比较多。其他的,看它封面设计好不好看吧。买了书根本读不了,没有时间读。好像买来不是为了读的,是为了克服自己的焦灼的。因为我买了,通过占有来遗忘自己没有时间阅读这个事实。

我没有特别规律性地去藏书,某种意义上它充满了很强的实用性和目的性。当我在研究某个问题的时候,书房里就堆满了类似的书。现在这里的书很大程度都跟近现代中国历史、亚洲历史有关系,因为我在写青年梁启超的书,所以大部分是比较贴近他的。比如现在我读的这本复旦大学历史学系编的《近代中国的知识与观念》,跟我现正在写的梁启超第二卷有特别密切的关系。

我现在读闲书的时间越来越少。这让我感觉非常沮丧。闲下来乱读的就算闲书。有些作家我会买比较多,有些作家我会尽量收集,比如奈保尔、旅行作家简·莫里斯。更现实一点,目前市面上所有关于梁启超的书我都会找来。

南都:你觉得理想的书房是什么样的?

许知远:就是整个图书馆,好多藏书。我自己不可能实现。所以公共图书馆很好啊,它就是一个理想书房。如果未来中国能够有一个好的公共图书馆,那将是非常美好的。

我以前喜欢去国图,那儿安静,唯一的缺点是不能躺,只能坐着看。但是在书架间晃荡,总会有意外的发现。我以前也经常去港大图书馆查资料。中国的好图书馆太少了,不够开放,比较麻烦。我有很多美好的记忆是在不同地方的图书馆发生的。我在北大图书馆偷了一本书,《李普曼传》。新华出版社,价格2 .31元,我赔了十倍,23元。当时买不到那本书。那本书是我无意中在书架上翻到的。李普曼是二十世纪美国最重要的一个专栏作家,写各种国际事务的分析,我觉得这个职业还挺美好的,对这个世界胡说八道,见不同的人,以评论世界为业。那是打动了我的一本书。后来我的朋友吴晓波策划再版了那本书,我给它写了个序。

我去伯克利大学,被震惊了。我问图书馆管理员可以借多少本书,他说可以借200本。剑桥大学只能借5本书。所以你觉得美国真是一个不一样的国家,薯条也大,汉堡也大,车也大,借的书也可以很多。一种充沛的感觉。

大学时代很多时间我也不喜欢去图书馆。图书馆太安静了,也不能吃东西,也不能乱走。当教学越来越严厉的时候,越来越多人到图书馆也不看书,就是做作业去了,气氛变成了一个自习室,不像一个图书馆。图书馆应该是一个更freestyle(样式自由)的地方。

所以我开始去书店。那时候北大南门有风入松、国林风、万圣,尤其夏天那里面开着空调,穿着拖鞋在里面泡一下午,翻各种乱七八糟的书,度过了很多很美好的时光。

我对私人占有一个书房毫无热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藏书,对这本书是不是属于我也毫无热情。我只要能读就好了。

南都:你的写作也是在书房里进行吗?

许知远:我很多写作是在咖啡馆里,在酒店酒吧的吧台上,在大排档上。我喜欢在跟书无关的地方看书。我最高效阅读的时候是在飞机上,在火车上,在酒店里临睡前。我是一个移动中的阅读者,我不能困在一个地方。我特别喜欢空间变化。我需要到一个地方才能读书。我最近几年老去日本旅行,我是不断地旅行、见了很多人之后,才重新勾起阅读的欲望。或者是到了现场之后才会想去读。

我以前很喜欢日本的一个很怪的政治人物,他是19世纪末《明治宪法》重要的起草人之一。比如说他去维也纳,到了维也纳以后他哪也不去,躲在旅馆里读所有关于维也纳的书,关于欧洲历史的书。读完之后再换一站,再去读。他也不出去看。我特别理解他。我觉得这种阅读者很有意思。但那个现场会给人很多很奇怪的感觉。

南都:最近出版的新著《青年变革者:梁启超1873- 1898》这本书在哪里写就的?

许知远:在旧金山写了一部分,在横滨写了一点,在北京写了比较多。大部分是在北京写的。在旅途中也会写。在飞机上也会写。在长沙、武汉好像都写过。

南都:如果可以去到一位作家/艺术家/学者(已故或健在)的书房里去做客,你最希望探访谁的书房?

许知远:我想去看看卡萨诺瓦的书房。卡萨诺瓦是当年欧洲特别有名的一个浪荡子。他在晚年的时候写出一本回忆录,因为他一生有那么多经历。但他同时是一个很博学的人。我很好奇,他晚年安静下来的时候,他被什么样的书包围着。

南都:如果可以邀请一位作家/艺术家/学者(已故的或健在的)到你的书房来做客,你最希望邀请哪一位?

许知远:娜塔莉·波特曼,《黑天鹅》的女主角,她还演了奥兹小说改编的电影《爱与黑暗的故事》。我对她挺好奇的。我觉得她应该是很有想法的一个女孩子。可以聊聊天吧,各种瞎聊呗。

梁启超是一个书单爱好者

南都:《青年变革者:梁启超1873-1898》写了五年,在这五年里,你做了哪些田野工作?我听说你走访了广州、上海、北京、天津等城市,这些走访带来了怎样的收获?

许知远:很多资料可以从文献中得来。收获的是感受。我进到广州的餐厅里面,吃早茶时广东话那种人声鼎沸,点一个菜端上一盆蛇肉,食物的那种异样……你就会更理解梁启超生活在怎样一种语境之中。这种东西有助于对气氛的理解。

南都:你希望读者看到一个怎样的青年梁启超?

许知远:那是他们的事情了。我只是尽量写出这样一个人。有的人可能喜欢他的友情,他和朋友的关系。有的人可能喜欢他那种壮烈的东西,他和谭嗣同的分手。有的人可能喜欢他那种孜孜不倦的学习的热诚。有的人喜欢他的谦逊。都可能。所以我没有说要传递给读者,某个东西是你要知道的。文本有它自身的逻辑和价值,那是你自己寻找的结果。

南都:是否研究过青年梁启超阅读的书籍和他的阅读习惯?

许知远:我知道他喜欢晚睡晚起。他不是个爱起早的人。他是那种非常杂乱无章的阅读者,可以同时应对很多信息。他是一个高速的信息和知识的处理器,处理能力非常强。

在时务报馆期间,他的办公室和住的地方是混在一起的。上海的四马路是现今的福州路,衰落的书店街,书都按斤卖,当年却代表一种新思想。时务报馆在四马路上。那是一个很紧张的小屋。他的太太、他的弟弟都住在这儿。厂店合一一样的。四马路是旧上海很繁华、很有趣的一个地方。它一半是报馆、出版社、书店,另一半是茶馆、西餐厅、青楼,非常混杂的一种情况。高度感官和高度智性的生活同时很活跃。它是一个很复杂的地区,是一个对新世界的窗口。各色人等在穿梭,从山东、四川来上海买东西的人,他们要在里面交际,这里是一个交际场。很多新思想、社团又在这种交际中诞生。它是维新志士们的舞台,也是各种虚荣,各种奢侈、喧闹的舞台,其中良莠不辨。

梁启超当时也有给学生开过书目,西学要读什么书,中文要读什么书,书单不就是他读的东西吗?他从年轻时候就是一个爱开书单的人。这背后是一个知识分类的问题。新知识涌来,旧知识沉淀,怎么去应对这么一个混乱的知识世界?开书单实际上是一个知识的路线图,是对知识的重新梳理。他要成为自己意义上的w ikipedia,目录学式的检索、分类,我相信他要创造自己的维基百科,自己的谷歌。

1873年,梁启超20岁的时候,他的第一本著作叫做《读书分月课程》。“四库之书,浩如烟海,从何处读起耶?”他把学问分为五类:经学、史学、子学、理学、西学,给出了一个六个月的速成书单。他要求学生先读《万国史记》,其次读《瀛寰志略》《列国岁计政要》《西国近事汇编》,此外还有天文学著作《谈天》,地质学著作《地学浅识》,基本上在今天就像下载了一个得到APP一样。

网络编辑:夏婧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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