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章莹颖的730天

“我们一直在等待,等待找到女儿。”章荣高说,“希望女儿的案子审判公正,让嫌犯得到应有的惩罚。”

责任编辑:张亚莉

飞机在芝加哥降落。5月23日,章荣高又一次来到美国,他去女儿章莹颖曾就读的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看了看。

在她失踪一年多后,校园附近,建起了一座“章莹颖纪念花园”。碎石铺的小路直通公交车站旁边的长椅,长椅旁立着一块纪念石碑,上面用中英文写着章莹颖的名字,以及她失踪的日期:2017年6月9日。

章莹颖纪念花园里的石碑。

那天下午,26岁的中国访问学者章莹颖就在石碑所在处上了一辆黑色轿车,从此下落不明。美国警方确认其遇害但其遗体至今未找到。驾驶那辆车的嫌犯克里斯滕森是与章莹颖同校的物理系研究生及助教,被指控“绑架致死”。

事发近两年后,美国当地时间2019年6月3日9时,章莹颖案在皮奥里亚联邦法庭开庭审理。“我们一直在等待,等待找到女儿。”章荣高说,“希望女儿的案子审判公正,让嫌犯得到应有的惩罚。”

不变

时间,对于章莹颖的家人们来说,自她失去踪迹后突然变得很慢。

章莹颖。

一些事情其实过去多久都没有变化。比如,父亲章荣高想亲眼看着嫌犯被审判,无论是两年前,还是现在。今年6月3日,章荣高和妻子、儿子一起参加庭审,章荣高进入了法庭内,妻子叶丽凤则为了防止情绪失控待在法庭的另一个房间。

上一次来美国的时候,这种失控曾数度出现。2017年8月中旬,思念女儿的叶丽凤第一次来到美国,每次在法庭上见到嫌犯克里斯滕森,她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第一次,她一看到对方,就因为心脏难受而离开法庭;最后一次,嫌犯即将走出法庭时,她失控地扑上去。

前两年的数次庭前聆讯里,嫌犯克里斯滕森常穿着标准绿色监狱连体衫,看不出太多表情,也从不看章荣高夫妇。今年也差不多,6月3日9时,身着一件卡其色和蓝色的衬衫,一条卡其色裤子,嫌犯克里斯滕森进入法庭,坐下时没有戴手铐。法庭上,他安静地坐着,有时会和他的律师说几句,一个多小时后的10时40分,手被拷在背后,克里斯滕森离开了法庭。同样也没有和章荣高夫妇说一句话。

事发两年之后,克里斯滕森仍然没说出章莹颖的下落,也不认罪。去年来美国时,叶丽凤的要求不多,只想让对方告诉自己,哪里可以找到莹颖。她甚至想过,出了这样的事,克里斯滕森的妈妈一定也很伤心,她希望能找到她沟通,帮着劝劝。“我们只是想带莹颖回家。”今年庭审开始前,章父和章母接受美国当地媒体采访时,仍然说,希望嫌犯克里斯滕森没有害死章莹颖,“我希望他把我的女儿找给我”。

嫌犯克里斯滕森。

把莹颖带回家的愿望一直没有实现。起初,他们并没有意识到它的困难。2017年6月10日,章荣高接到女儿的男朋友侯霄霖打来的电话,得知,女儿在美国已经2天联系不上。

距离女儿几千公里,这个平凡的父亲沉默了,他想,女儿也许是在美国迷了路。

这原本的确是一次普通的走错路。两年前的6月9日,章莹颖和房东原本约定,14时见面签订协议。刚到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不久,章莹颖想搬到四人合住的公寓,那里的月租比她现在住的校内公寓要便宜300美元。

和实验室的师姐打了声招呼后,穿着浅粉色长袖衬衫,蓝色牛仔裤,一双平底鞋的章莹颖出了门,天气很热,她戴着一顶黑色棒球帽,背着双肩包。一次换乘时,她走反了方向,然后便错过了一辆公交车。章莹颖一向守时,如果在原地等下一班车,她就很可能赶不上和房东的约定时间。

警方披露的监控视频显示,那天她焦急地沿着道路走,直到一辆黑色土星牌阿斯特拉轿车由西向东驶来,停在了她的身边。

这辆车的主人,后来的嫌犯布伦特·克里斯滕森是章莹颖所在大学的助教,只比章莹颖大一岁。短暂的交谈过后,章莹颖上了他的车。此后至今,再无下落。

寻找

2017年6月17日,章莹颖的家人和男友侯霄霖启程前往美国。章荣高第一次出国,就是为了找回女儿章莹颖。这趟旅途漫长曲折,先从老家福建南平前往北京办理签证,再从北京飞十几个小时到芝加哥,沿着公路南下三个多小时,车辆驶进平原,驶进大片的玉米地。

这里是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所在地。到达当地后,章荣高发现,女儿的名字和照片在大街小巷的寻人启事上出现,“寻找莹颖”的消息在当地的华人论坛中不断刷屏。

这条路线,也是女儿章莹颖的求学路。

赴美做访问学者前,章莹颖一直都像大人们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懂事、体贴、优秀。母亲叶丽凤曾说,“从念书起到大学,她从来不让我担心,什么事情都办得好好的。”

她一直想去看更大的世界。章荣高和侯霄霖后来去到章莹颖在美国的公寓,莹颖的房中有一个日记本,上面用中文记载着一些每日事项,最后一句则是英文,“Life is too short to be ordinary(生命如此短暂,所以不能平凡)。”

去美国之前,章莹颖的求学路已经踏遍了大江南北。从家乡福建南平南下,到潮热氤氲的岭南,再到疏朗干燥的北京,中大、北大深研院、中科院,她为自己选择的下一站在美国香槟。原本,她曾有前往加拿大留学的机会,但需要自费8万元,她选择了放弃。2017年,她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前往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交流,每个月能收到1700美元的补助。

章莹颖学习的专业研究农作物的光合作用,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是这个领域最好的学校。在临行前,她告诉弟弟章新阳,只有出国之后,才有资格去好的大学当老师。

这是她一直的愿望,早在本科时,她便和朋友聊起过未来的规划,读博士,之后做个大学老师,培养更多的学生。去年,章荣高翻开从女儿住处发现的笔记本,上面清清楚楚地规划了还没来得及实现的生活。什么时候毕业,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评副教授,一直写到好几年以后。

临行前和家人的合影里,头发绑起的章莹颖站在中间,笑容飞扬。父亲章容高和母亲叶丽凤一左一右,挽着她的手臂,眼神明亮。

章莹颖和父母合影。

自从失踪之后,母亲叶丽凤的脸上,几乎再也没有露出和那天一样的笑。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她常常止不住掉下泪来,有时候,章荣高向记者回忆起女儿,转头一看,叶丽凤坐在一旁,泪流满面。

和笑容被一同剥夺的还有睡眠。过去两年,章父章母每晚都很难睡上完整的觉。章荣高有时睡一两个小时,凌晨一两点钟惊醒,睁眼一看,叶丽凤也没睡,说她梦见女儿就在自己身边。

章莹颖失踪后的第8天,章莹颖的家人和男友侯霄霖动身前往美国。启程前,侯霄霖说:“放心吧,一定把莹颖带回来!”

在美国的近5个月里,他们尝试一切方法寻找莹颖。尽管2017年6月30日,美国联邦调查局就认为,章莹颖已无生还可能,并逮捕了嫌犯布伦特·克里斯滕森,但直到今天,他仍然对章莹颖的下落保持缄默。

“无论她现在在哪里,我们都相信,终有一天我们会重聚。”侯霄霖没有实现把莹颖带回家的愿望。2017年11月,章母叶丽凤的身体每况愈下,加上庭审时期漫长,他们决定离开美国。侯霄霖不知道这个旅程还会持续多久,他说,“我们感受到的只有绝望。”

2017年,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的学生们为章莹颖举行守夜仪式。

临走前,章莹颖的父母去了女儿在美国的住处。为了知道女儿在美国的生活,他们几乎每天都会去章莹颖的公寓坐坐。最后一次去的时候,他们什么也没拿走。

“要是带回来了,怕女儿回来后生活会不方便。”章莹颖的母亲叶丽凤说。

煎熬

对章莹颖的家人们来说,找到嫌犯仅仅是战役的开始,漫长的司法流程成为他们不得不承受的煎熬。变故不断出现,过去的两年里,这场异国失踪案改变了审判地点,更换了主审法官,审判的日期也一天天推迟,人们从2018年冬天等到2019年春天,再到夏天。

2017年10月3日,美国联邦当局正式决定以“绑架致死罪”起诉嫌犯克里斯滕森。一旦罪名成立,嫌犯将面临最高死刑的刑罚。

在相关声明中,美国联邦调查局表示,“起诉书提到新的发现,即章莹颖的死亡发生在绑架过程中。嫌犯克里斯滕森以残忍、邪恶和堕落的手段犯下罪行,其包括虐待以及对受害者进行严重的身体伤害。此外,克里斯滕森此前精心策划了整起绑架事件,最终导致被害者死亡。”

在当年10月11日的第二次法庭提审上,对于联邦当局上周提出的绑架致死罪,克里斯滕森拒绝认罪。

最初,审判时间曾定在2018年2月27日,随后被推迟到2019年4月。

当时,章莹颖家人的援助律师王志东曾告诉南都记者,美国司法体系与国内不同,“推迟的14个月,与美国其他以死刑罪起诉案件的准备时间相比,为中间偏短,是符合程序的”。

不断有变故发生。2018年8月17日,美国联邦法院伊利诺依州中部地区法院首席法官杰姆沙迪宣布,因为原法官布鲁斯在2016年的一个案件中存在不当行为,克里斯滕森绑架章莹颖致死案将由他接手审理。

控辩双方展开拉锯战,每一个不确定因素都搅动着章莹颖家人们高度紧张的神经。2018年10月,嫌犯克里斯滕森方提出,要求变换审判地点。

得知此事后,章莹颖的家人在给检方的信中写道,希望能将审判地点维持在伊利诺伊州厄巴纳联邦法庭。对他们来说,在那里审理可以让他们陪伴在女儿最后生活的地方。

“失去女儿是我们生命中最沉痛的打击,是我们人生最痛苦的时候。”章莹颖的家人在信中写道。

在厄巴纳的几个月里,当地华人的帮助和在校学生的探望,也缓解了他们的悲痛。“如果没有他们的帮助,我们很难坚持下去。因此,我们强烈希望本案的审判地维持在厄巴纳地区的联邦法庭。”

但这一建议未被采纳。2018年12月6日,章莹颖家人的援助律师王志东告诉南都记者,审判地将从伊利诺伊州厄巴纳地区转到伊利诺利皮奥里亚地区。

与此同时,该案的陪审团筛选从2018年年底开始启动。因为有判死刑的可能性,章案陪审团筛选采取了更严格的标准。每位待选的陪审员需要回答长达31页的问卷。

在美国的司法体系中,陪审团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在联邦法院,所有的陪审员对裁决都要达成一致。如涉及死刑,必须由陪审团决定是否适用死刑,亦须保持全体意见一致。”王志东曾告诉南都记者。

庭审前,嫌犯克里斯滕森方的律师团队不断提出动议,多达6项。他们主张:联邦不具备管辖权,要求废止联邦的起诉;排除嫌犯女友携窃听器与其对话过程中所获取的录音;排除嫌犯两次与警察的谈话,及他与女友多次对话的证据;排除嫌犯被捕之后在狱中的电话通话录音;排除对嫌犯公寓搜查所获取的证据;认为在已废弃死刑的伊州,依联邦法寻求死刑违反了联邦宪法。王志东曾告诉南都记者,这些动议的裁决将直接影响案件审判的走向,涉及到的关键证据将可在开庭时使用。

2019年1月14日,美国联邦地区主审法官作出裁决,驳回了嫌犯克里斯滕森辩方律师团队提出的动议。

审判

随着开庭日期的临近,一些残忍的、关于章莹颖的细节被逐渐披露。2019年2月8日,当地检方公布的文件显示,在嫌犯克里斯滕森的公寓内发现了血手印。

克里斯滕森的家中。浴室门、水槽附近都检测到了遗体的痕迹。卧室墙壁和地板上,也有证据证实留有血迹。

3月,距离原定的开庭时间不足1月时,嫌犯克里斯滕森的律师向法庭提交动议,要求法庭将审判日期推迟至7月1日。2月28日,法官裁定该案庭审开始日期定为6月3日。

心理问题也成为嫌犯律师不断向法庭阐述的焦点。克里斯滕森方提交的文件显示,案发前的2017年3月,克里斯滕森多次前往学校心理咨询中心,称自己的生命正受处方药和酒精影响,并称,自己一直有自杀和杀人想法,并思考如何在杀人后脱罪。

不过,4月30日,王志东曾介绍,辩方“出乎意料”地在距离开庭还有五周左右的时间里,要求撤回由专家证人在量刑阶段准备提出的,解释嫌犯心理健康状况的证据——此前这曾是对嫌犯免于死刑的一项辩护理由。

5月23日,章荣高夫妇和儿子章新阳来到美国,他们将作为证人出庭。开庭前,章荣高显得很疲惫,心情不好是他常提到的词。“任何事情等到案子结束之后再谈。”

章莹颖家人走入法庭。

在王志东看来,审判本身对家人来讲是个非常痛苦的过程。“这当中肯定会透露出很多证据,包括章莹颖被害的细节。”

当地时间5月28日,距离开庭不足一周,检方向法院提交了11页证物清单。大量关于嫌犯的细节浮出水面。在他的电子产品里,检方发现了一篇关于连环杀手犯罪心理的文章和一篇关于人体分解的文章。另外,还有克里斯滕森在章莹颖消失的两个月前下载的四张女性图片,包括一张用胶带捆绑的女性及被手铐拷在PVC管上的女性图片。

美国当地时间6月3日9时,章莹颖失踪遇害案在皮奥里亚联邦法庭开庭审理,伊利诺伊大学旁的厄巴纳法院也同步进行转播。

案件审理的第一阶段为陪审团成员遴选,最终将选出12名陪审员及6名候补陪审员,整个选拔过程预计持续1至2周。

王志东告诉南都记者,检辩双方将在6月12日做开案陈辞,随后案件进入核心的定罪阶段。

在“定罪阶段”,检辩双方将先后提供证据以及证人证言进行质证。随后,陪审团将决定被告是否有罪。在联邦刑事案件中,陪审团成员必须达成一致才可做出判决。

“定罪阶段预计在6月28日结束。”据王志东介绍,如果陪审团一致认为被告有罪,案件将进入量刑阶段。由于嫌犯被起诉的罪名为“绑架致死罪”,其将面临刑罚仅有终身监禁或死刑两种。

王志东表示,目前,本案的检察官正在寻求死刑判决。

网络编辑:小碧

{{ isview_popup.firstLine }}{{ isview_popup.highlight }}

{{ isview_popup.secondLine }}

{{ isview_popup.buttonTex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