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贤:南方美学
侯孝贤1947年生于广东梅县,客家人,出生后不久随家人移居台湾。由于父亲患有肺病,台北气候潮湿,会引起气喘,全家迁到了高雄附近的凤山。凤山的城隍庙,是台湾南部七县市戏剧比赛之地,每年轮番演出一两个月。侯孝贤在这里观看了很多歌仔戏、布袋戏、皮影戏。在县政府附近偷芒果的经历,让他获得了一个从树上远远观察世界的视角。少年时代,侯孝贤混帮派,斗殴、赌博。父母早逝,成年后他去当兵,决定“洗心革面”,做一个新人。当兵期间迷上电影,最多的时候一天去戏院看四场。
1970年代,侯孝贤从场记、编剧做起,进入电影行业,并在80年代初开始执导,与杨德昌一起成为台湾新电影运动的主将。杨德昌于1947年生于上海,只比侯孝贤小几个月,籍贯也是梅县。虽然同为外省子弟,但是跟台湾南部“混社会”的侯孝贤不同,杨德昌在台北的眷村长大,后来赴美留学,曾在南加州大学学习电影课程。从语言这个角度就可窥见两人微妙的差别,杨德昌的影片多以台北为背景,以国语为主。侯孝贤的影片则更多地呈现闽南语、客家话、广东话、上海话的鲜活生态。如果说被称为“台湾社会的手术刀”的杨德昌充满了知识分子式的反思和批判精神,侯孝贤则是现实主义电影诗学最冷静、隐忍的践行者,他避免评判和介入,而是将生活样态和历史景深作为描写和记录的对象。杨德昌客串了侯孝贤的影片《冬冬的假期》,侯孝贤则与蔡琴主演了杨德昌执导的《青梅竹马》。两人共同开创了一个台湾新电影的辉煌时代。他们的影片随着20世纪90年代的盗版VCD流入大陆,数十年来影响了无数大陆影迷和电影人。
1983年上映的《风柜来的人》是侯孝贤第一部具有强烈的个人风格的电影长片。几个青年高中毕业后等待征兵,百无聊赖,通过赌博、打架挥霍过剩的精力,他们离开家乡风柜,来到大城市高雄,如迷途羔羊,闯入都市的五光十色。影片被法国《电影手册》认为是“以帕索里尼首部电影(《乞丐/Accattone》,1961)的方式来讲述渔乡青少年的暴力,它具有半自传性”,饱含了“一种粗暴的力量、电影的直觉……一种能敏锐地认识事物变化的清醒”。《沈从文自传》启发了侯孝贤观看世界时冷静、超然的态度。青年们在街头等车时的“跳轴”段落,则显示出法国新浪潮的影响。在清理华语电影的美学俗套、革新电影语言这个意义上,侯孝贤的工作类似于戈达尔和特吕弗。
此后,1985年的《童年往事》和1986年的《恋恋风尘》是两部更加成熟的杰作。用中景固定长镜头,捕捉画框中日常生活的丰富肌理,成为侯孝贤标志性的电影手法。侯孝贤说:“小津、布列松和我都有一个基础,我们使用的不是那种戏剧性的方式,戏剧性可以去安排,当然它的底子也是写实的,我们是将真实生活里面的片断拿来使用……到现在我其实没有变,形式怎么在变,到最后还是对人的这种生命的原型、生命的本质有兴趣。”《童年往事》的英文名叫The Time to Live and the Time to Die,这似乎暗指了侯孝贤的人生哲学,悲凉而超脱,无论祖母离世还是恋人离别,都哀而不伤。在他的影片如中国画留白般的空镜里,在穿过隧道驶向葱郁山色的铁轨上,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风景成为人物情绪的拓片、余响,使目光的伦理获得了一种物我两忘的美学蕴涵。
1989年的《悲情城市》和1993年的《戏梦人生》进一步奠定了侯孝贤大师级的影史地位。前者获得了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后者则获得了戛纳电影节评委会奖,那一年的金棕榈由陈凯歌的《霸王别姬》和新西兰导演坎皮恩的《钢琴课》分享。张国荣绝代风华的表演成就了《霸王别姬》,但是从电影艺术的维度,《戏梦人生》在多年之后也许更值得回味。生于日据时期的布袋戏大师李天禄,讲述自己的人生往事,故事终结于日本战败投降。口述、扮演以及作为“戏中戏”的布袋戏、歌仔戏表演,交织成纪实与虚构的棱镜。历史风潮中家族命运的起伏、艺术家荒诞又专注的人生之旅,最终落归到对一切叙事艺术的怀疑与自指中。如果说北京人陈凯歌代表了一种从观念出发的北方美学,侯孝贤则对应着从感性出发、最终抵达经验的纵深处的南方美学。1996年的《南国再见,南国》,南方美学的意味在标题中就呼之欲出。描写不羁、躁动的台湾年轻人的《南国》是动,描写清末上海青楼洋场的《海上花》则是静,全部是昏暗、华丽的室内戏。为了拍《刺客聂隐娘》,侯孝贤仔细研究新旧《唐书》《资治通鉴》,他说,“我要能回到唐朝去住一个月就好了”。这部最新的作品,使他获得了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
侯孝贤的作品序列对于华语电影,就像雷伊之于印度、阿巴斯之于伊朗。他承前启后,一以贯之,影响所及,既包括与他同岁的香港新浪潮代表许鞍华,又包括大陆的贾樟柯、张大磊、毕赣,韩国的李沧东,日本的是枝裕和、河濑直美等后辈。在他身边围聚的电影人,如编剧朱天文、摄影李屏宾、录音师杜笃之、音乐人林强,也广泛影响了两岸三地的电影和文化。
(来源:289艺术风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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