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家黄德海:“于世道人心有益”是重要标准
文学评论不是杰出文学作品等因奉此的背书,也不是判决一部作品优劣的定谳,更不是手持理论武器的大张挞伐,而是一次对发现的惊喜的传达,一种特殊的写作方式,一个尝试探索新世界的努力。
华语文学传媒盛典
年度
文学评论家
黄德海
《上海文化》编辑,《思南文学选刊》副主编,中国现代文学馆特聘研究员。著有《驯养生活》《若将飞而未翔》《诗经消息》《书到今生读已迟》《泥手赠来》《个人底本》等。
【授奖辞】
黄德海广博而专注,深知文章法度杂见于百家之书,故他读古文,亦重新著。以古人之智慧,开自己之生面,以现实之浮沉,察人心之微妙,尤其对一种语言心性的领会,更是黄德海朝向自我的深思。引古鉴今,推见至隐,以求兼撮众法,备成一家,二〇一八年度出版的文论集《诗经消息》,就深具这种写作雄心。它对诗经之浩然心得,确立了一个现代学者的眼界和善意,而《驯养生活》《泥手赠来》作为辨认当下、理解时文的高论小议,不仅辞章考究,德性之知也深沉精当,自有一种庄重之情。
【获奖感言】
很荣幸获得本届华语文学传媒盛典·年度批评家奖,非常感谢评委们给予的期望式鼓励,也感谢这写作馈赠的偶遇式惊喜。
文学评论写作者可能需要意识到——文学评论不是杰出文学作品等因奉此的背书,也不是判决一部作品优劣的定谳,更不是手持理论武器的大张挞伐,而是一次对发现的惊喜的传达,一种特殊的写作方式,一个尝试探索新世界的努力。
文学评论不是传令官,并非把文学创作发现的东西复述一遍,而是要回到我们置身的当下,在深入、细致阅读具体作品的基础上,获得具体的感受,回应具体的现象,得出具体的结论。好的文学评论应该是一次朝向未知的探索之旅,寻找的是作品中那个作者似意识而未完全意识到的隐秘世界。
文学评论也不是大法官,拥有一把事先造好的文学标尺,只要根据这标尺落下法槌、指点江山即可。文学评论写作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创造属于自己的标尺,从而改变我们对过去的认知,并将在一定意义上作用于现在,从而可以期许一个更好的未来。
文学评论更不是葫芦官,借用某种理论来指导文学创作,为此后的文学评论提供某种“合法”的理论支撑。与文学创作类似,理论要表达的,也是写作者的独特发现。这个发现一旦完整地表述出来,就确立了其在认知史上的地位,应该以独立的姿态存在,不需要简单地重复使用,就像没有必要复写一本小说。文学评论写作的意义是参与人类认知的竞争,从而(在最好的意义上)把任何人类的精神成果作为卓越的竞争对手。
循此认识,长此以往,一个人的性情、趋向,以至于才华、品位,尤其是判断力,都会在文学评论中显现出来,文学评论也来到了它跟任何一种写作同样的位置——一种文体,一种用于尝试(essai,“随笔”的原义)的文体。当文学评论通过陌生而精微的形式表达出来的时候,新文体已经呼之欲出。文学评论写作者应该清楚,为自己千古无对的体悟寻找独特的表达形式,以特有的小心尝试适合自己的文体,本就是一个人确认自己天赋的独特标志。
南都:《诗经消息》集结的是十余篇与《诗经》有关的研读文章,题目为什么用了轻倩的“消息”一词?这些文章的体例与寻常论文有何不同?
黄德海:轻倩地说,“消息”不妨看成小道消息的意思,即是从古人和今人那里打听了一些关于《诗经》的消息,当八卦写出来跟大家分享。稍微不轻倩点的意思,“消息”来自《易经》的十二消息卦,古今往来无穷,消与息始终反复,《诗经》也一点点走到了今天。写这些文章的时候,我努力让自己不陷入繁琐的考证,也极力避免掉进思辨的陷阱。
南都:穿越前人的汗牛充栋的诠解,再次进行对《诗经》的“陌生化”阐释,是否担心自己的观点正确或不正确?
黄德海:《诗经》,或许任何经典都一样,我们一面觉得无比熟悉,一面却又觉得无法接近。汗牛充栋的诠解,应该就是让人觉得无法接近的原因之一。看到这些诠解背后的图景,再验之于我们现在置身的时空,就会知道哪些是因为古今文字的差异而显得陌生,哪些是因为古今认识的差别而显得陌生,从而有可能写出一个既跟传统诠解有关,又与现在世事相连的阐释,于是也就自然有了陌生感——当然,这是我的理想,并非已经达到。至于正确不正确,我倒没有多想——对己有益,对人或许有益,是否就可以算得上正确?
南都:从《诗经消息》来看,你应该赞同“文以载道”的说法,因为“诗,甚至所有的文学作品,都不免要有所承负,以期于世道人心有益”。对于当代文学,无论小说、诗歌还是散文,你也抱持同样的要求吗?在你的批评实践中,“于世道人心有益”是否好作品的一条重要准绳?
黄德海:“文以载道”虽是个传统名词,却几乎是五四一代人重新造就的特殊术语,携带着当时语境中无法替代的意义,钱锺书、金克木、朱自清都写过文章,已经讨论得非常深入。我们后来承接的“文以载道”,不是这个复杂的讨论过程,而是作为古代世界负面遗产的代表形象,因而难免会不喜欢。我无法凭一人之力改变现在潮流性的对文学的单向理解(感应,体认,无所承负),但只要引起一点对文学深入复杂些的思考,我就觉得满意了。我想我对当代的文学作品有着同样的期待,“于世道人心有益”是我读作品时一个重要的标准——当然不是唯一的。
南都:《驯养生活》文集中,收入了关于《洛书河图》《繁花》《老生》《隐身衣》《天体悬浮》等重要作品的评论,这些作品出自不同代际的作者,风格各异。你个人最赞赏哪一类的作品?你写作的时候,是否会考虑批评的“公正”?
黄德海:我最希望的是我阅读任何作品的时候都不师成心,先去理解写作者本身的意图,只要是对人心和人生有独到发现的,都在我的欣赏范围之内。这些对人心和人生的发现,有时候会显得惊世骇俗甚至离经叛道,但只要是实实在在的发现,而不是虚情假意的编造,就都是人的一部分,可以扩大我们对人和社会的认识,也就都算得上有益。如果再进一步,前面所谓“于世道人心有益”,也是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对世道人心认识越深,才越能知道什么是有益的,因而每一次写作向人心和人生深处的探索,都可以称得上有益,所以文学的创造性和对人世的责任,在这里可以融为一体。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一直希望把作品放在人心和人生的总体图景中考虑,批评时或许就有了趋向公正的可能——虽然公正大概并非文学评论写作的鹄的。
南都:你认为对作家生平的了解,乃至于与作家保持友谊,对于文学评论是否有所帮助?
黄德海:只有作家与卓越的精神生活相关的生平时段会引起我的兴趣,与此无关的部分,我不太关心——除非一个作家已经到了任何时刻都与精神生活相关的程度。跟作家的友谊问题,是另外的情形了。对我来说,我并不会因为对方是作家去交朋友,而是恰好我的朋友是个作家。当然,因为从事写作,我认识的朋友作家会多一点。如果这样一个朋友有能力并且愿意跟我谈论深入的精神方面的问题,当然会对评论有帮助——在促进自己认识和对对方的认识上。
南都:你曾说过,复旦读书期间听德里达的演讲,对你的观念有很大冲击。你是一个喜爱追随前沿理论的人吗?作为一个文学评论家,你的“武器库”里有哪些装备?
黄德海:如果追随(现时代处于领先地位的)前沿理论不是追随时髦理论的意思,我应该算是一个喜爱追随的人吧。但对理论的追随只是我的爱好,并非要用来做武器,因为各类理论著作提供的完美理论框架和精妙文学见解,根本无法照搬照抄,当然也就不能提供给我们一直渴求的理论依据———除非削足适履,让文学作品对某些理论委曲求全;或者削履适足,让理论对某些作品迁就忍让。文学评论写作到一定程度,很多时候应该是白手不持寸铁,与作品素面相对,从其本身发现秀异之处。
南都:文学评论在整体的文学生态中应当起什么作用?当下的文学评论是否做到了这一点?
黄德海:跟所有优秀的作品一样,好的文学评论就是好的写作,参与这个世界出色的精神探索。好的文学评论应该是与作品一起朝向未知的探索之旅,寻找的是作品中那个作者似意识而未完全意识到的隐秘世界。评论者与作者一起,弄清楚了某个陌生的领域,从而照亮人心或人生中某一处未被道及的地方,新的世界徐徐展开。在这个意义上,文学评论本身就是文学生态的一部分。这个意义上的文学评论,当下好像并不多见,但也并非绝无———能看到这样的尝试,已经足够让人欣喜。
(来源:南方都市报)
网络编辑:柔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