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多:血与水晶的乐器
中国当代诗歌最强劲的书写者和源头性的诗人,不是后来的北岛、顾城,而是早慧的多多。
“常常,我在烟摊上看到‘大英雄’牌香烟时,会有一种冲动:我所经历的一个时代的精英已被埋入历史,倒是一些孱弱者在今日飞上天空。因此,我除了把那个时代叙述出来,别无他法。”这是1989年多多一篇文章的开头,文章的题目叫《北京地下诗歌(1970—1978)》。多多所说的“精英”,包括写下《相信未来》的郭路生(食指),还有与多多同岁、和他一起赴河北白洋淀插队的芒克、岳重,这些北京的老四届中学生在1970年代初,通过黄皮书读到了贝克特的《椅子》、萨特的《厌恶及其他》。据多多回忆,1972年6月19日,送友人去北京站回家路上他得句:“窗户像眼睛一样张开了”,自此开始动笔。在这一年,多多创作了像创世纪一样分为七天叙述的长诗《蜜周》,这样收尾:“我们在争论:世界上谁最混帐/第一名:诗人/第二名:女人/结果令人满意/不错,我们是混帐的儿女/面对着没有太阳升起的东方/我们做起了早操——”一种类似法国存在主义作家和美国垮掉的一代的精神气质,在多多的诗句中萌芽。
因此也可以说,中国当代诗歌最强劲的书写者和源头性的诗人,不是后来的北岛、顾城,而是早慧的多多。黄灿然描述过面对《蜜周》时的震惊:“相信任何直取诗歌核心的诗人和读者都会像触电一样,被震退好几步”。
不过,多多第一次发表作品,要迟至十年后的1982年。在评论家的叙述中,多多被追认为“《今天》派”和朦胧诗人的一员,但他本人对此矢口否认,“我从来就没有朦胧过,我没有一句话是朦胧的,不能否认——有说不清的地方,但我的基本东西是清晰的,跟他们的不知所云完全不是一回事”。他自称要把每一首诗改七十遍,“海明威一篇中篇小说他修改五十遍……他有巨人的体力,我没有,所以我写不了小说”。八十年代的多多,挥洒着酒神的诗篇:“巨蟒,在卵石堆上摔打肉体/窗框,像酗酒大兵的嗓子在燃烧/我听到大海在铁皮屋顶上的喧嚣……我在喊:我怕我的心啊/会由于快乐,而变得无用!”(《春之舞》)
就是在写下“孱弱者在今日飞上天空”的这一年,多多离开北京,来到荷兰,开始了长达十五年的旅欧生涯。“鸽群像铁屑散落/没有男孩子的街道突然显得空阔/秋雨过后/那爬满蜗牛的屋顶/——我的祖国/从阿姆斯特丹的河上,缓缓驶过……”在《阿姆斯特丹的河流》这首名作里,多多显示出用超现实意象准确造境的能力。他诗中的形象,是集中、简省而充满爆发力的,它们服从于一种多多式的声音,让诗人成为一件乐器,世界的血与水晶、痛苦与丰富,通过词句的锻造奏出音乐:“在没有时间的睡眠里/他们刮脸,我们就听到提琴声/他们划桨,地球就停转/他们不划,他们不划/我们就没有醒来的可能”(《居民》);“对岸的树像性交中的人/代替海星、海贝和海葵”(《过海》)。去国五年之后,多多感受到时间就如同迪伦·托马斯所说的“通过绿色茎管催动花朵的力”:“五挂红鞭放响五月,五指间雷声隆隆/而四月四匹死马舌头上寄生的四朵毒蘑菇不死/五日五时五分五支蜡烛熄灭/而黎明时分大叫的风景不死/头发死而舌头不死……胎儿自我接生不死/五年过去,五年不死/五年内,二十代虫子死光。”(《五年》)
通过破坏语言的逻辑性,直接带来一种晦涩、神秘的声音,在这个意义上,多多的一些诗接近他所喜爱的犹太裔德语诗人保罗·策兰。策兰的中文译者、诗人王家新比较了多多诗中的“无人”和策兰的“无人”。如策兰《赞美诗》中的“无人”,有研究者指出:“这里大写的‘无人’(Niemand)仿佛已经由否定性的‘没有人’变成了一个肯定性的‘位格’(Person),‘无人’,如同多变的奥德修斯回答独眼巨人的问题:我是‘无人’”。2004年,多多回到祖国,一度在海南大学任教。他的“无人”就出现在回国后的作品《白沙门》里:“柏油大海很快涌到这里,无人/沙滩上还有一匹马,但是无人/你站到那里就被多了出来,无人/无人,无人把看守当家园——”
对于多多的写作与当代诗歌风潮的关系,胡桑做过一番精到的描述:“多多的诗歌具备了隐秘而独立的内部空间,其强大的磁场调适着任何时代的想象力、情感甚至良知,犹如急流中的巨石,改变着水流的方向和形状,自身却岿然不动。在政治抒情时代,多多的诗显得狂暴、晦暗而不负责任;在文化抒情时代,他的诗又过于自然、清晰、准确、天真而又幻想;在形式抒情时代,他的诗又显得充盈、孤僻、恋旧、杂糅着难以辨析的声音而不够纯粹;而在叙事抒情时代,多多的诗又显得完整、高傲、凭借抽象的羽翼而不肯着陆。多多的诗完成了个人精神的验证,抵挡住了每个时代的诱惑和骗局,他的诗拒绝被改写,甚至摧毁了每个时代贫瘠、屈服、麻痹的幻觉。多多的诗也从来没有被任何一个流派、任何一种口号钳制过。”相比于八十年代末,如今飞在天空上的,不用说,更是一群孱弱者了。但多多的骄傲让他可以做一个隐身的“不合时宜者”,就像黑暗大厅里的一件乐器。
(来源:《289艺术风尚》)
网络编辑:柔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