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彦波的大同试验
市长耿彦波在大同的所作所为被视为一场赌博,“不干也是死,下点猛药吃不好也是死,但吃好了就可能起死回生。”
这服猛药,除了浩瀚的拆迁,还有强力的规划,无不写满争议,又不乏烂尾隐忧。
2019年1月15日下午,太原市十四届人大常委会第二十次会议举行。会议表决通过了《关于接受耿彦波辞去太原市市长职务请求的决定》。作为中国个性官员,多年来,耿彦波一直广受舆论关注。南方周末记者曾于2010年专访耿彦波,旧文重登,以飨读者。
市长耿彦波在大同的所作所为被视为一场赌博,“不干也是死,下点猛药吃不好也是死,但吃好了就可能起死回生。”
这服猛药,除了浩瀚的拆迁,还有强力的规划,无不写满争议,又不乏烂尾隐忧。
(本文首发于2010年《南方周末》)
仰视侵略者遗产
“一个侵略国,居然能站在这么一个高度对大同的长远未来进行规划”
谁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珍视一份侵略者留下来的遗产,并且不远千里,远赴东瀛?2009年底,正在给大同设计大剧院的日本专家告诉市长耿彦波,日本侵华期间曾为大同做过系统的城市规划,耿彦波很感兴趣,借着去日本大牟田市访问的机会,在日本国立图书馆找到了这份泛黄的图纸,“专业性、超前性令人惊叹,惟一的缺陷是对人口没有现在的远见。”
日本设计者当年写道:“对如此贵重的文化遗产进行适当的保护是我们的文化使命……避开古城,在城外建设新城。”耿彦波忍不住感慨:“一个侵略国,居然能站在这么一个高度对大同的长远未来进行规划,我不得不仰视这个民族在城市规划上的专业精神。”现在,这份沾满历史血泪的旧规划被视为大同历史上的“大事件”,放在了城市规划展览馆里大同规划史的最前面,“它的层次比我们过去的规划要高得多”。
这个细节波澜不兴,亦几乎无人问津,而惟独市长引为久违的共鸣。
城市规划首要在于科学性。当年的日本规划中,大同工业都市的布局在十里河以南,距离古城至少十公里以上,一个颇有预见的距离,而如今,正因为前些年电厂被建在了城市周边,大同发展空间极大受阻。
类似不尊重规划的教训还有,一条高速公路选线恰好压过文赢湖边,而文赢湖周边是御东新区的黄金地段,最后的代价是政府再花5亿元来实施改线,最终释放出了近7000亩的黄金土地。
保护古城的口号,大同亦喊了多年,但越保护,越衰破,新开工的房地产项目甚至就建在了古城墙上。而规划中的新区,仍未能有效地控制,反而把新农村建设的试点放在了那里。
这些教训现在成为耿彦波强调“拆迁有理”的论据,“拆迁就是纠正过去错误的规划”,“耿拆拆”、“耿指倒”(一指就倒)由此得名。城区区长祁雪峰说,光城区(大同的一个区)在两年多时间内,就共计拆迁超过一万五千户。
官场最忌朝令夕改,但又总是,十个县官,十个现管。大同在2006年编修的城市规划获批还不到两年时间,耿彦波就决意大动干戈,另起新规划。他为此背负了一意孤行的指责,但却坚持“一定要改过来”。
新规划和70年前日本人的意图几乎不谋而合,耿彦波解释说,“在一个城市的大容器里,古今分开,新旧两立,鲜明对比自然会产生一种张力。过去总有矛盾,是因为发展跟保护总被放在一起。”
反思北京,不屑平遥
“规划是建设的龙头,是一个城市不败的基础。”“这不是我的发明,是梁思成先生提出来的。”
在耿的眼里,不遵循梁老先生的意见、执意在古城内原地发展的北京是一个鲜明的反例——古城破坏越来越严重,而古城内的发展空间却越来越小。他治下的大同,不能重蹈覆辙。
2008年2月4日下午,耿上任大同市长的第二天,当晚八点,将视察的第一站选在了规划局。规划局总工程师刘明君还沾沾自喜,山西省内只有大同和太原两家规划获得了国务院批准。
谁也没想到,新市长当头泼了一盆冷水,“第一,城市布局比较散、没有特色;第二,城市路网设计得不够合理;第三,产业布局不够集聚。”这三点直中软肋,刘明君心知肚明,2001年开始编制,历经5年才获批后,2006版规划早已过时。
十天后的首次市委常委会上,新市长第一次完整提出了“一轴双城”的思路:“古城实行整体保护,在东边建立御东新区,中间以御河为轴,西边传统,东边现代,两相呼应。”此前一周还是大年初一,新市长翻城墙,被狗撵着一路跑,在残缺的黄土城墙上,才发现数百年来大同古城的里坊结构竟从未遭到破坏,还有包括华严寺、九龙壁、善化寺在内的一批“国保”遗存,“脚下的古城才是城市的核心价值”。
在他看来,除了平遥,文化名城保护在中国没有成功的案例,但平遥并不能与大同相提并论:“无论是年代久远、文化高度,还是城市规模、历史遗存,平遥都不及大同。”拆迁争议如影随形,耿彦波在古城保护上的文章也是由来已久。1995年任灵石县长时,他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修复了“王家大院”,随后被评为“国保”;主政榆次期间,他又修复了“常家庄园”,与前者并称“晋中双宝”;履历太原,耿提出“建设一个新城改造一个旧城挖掘一个古城”的整体思路,但只呆了一年多,未及实施。大同看起来是理想的“折腾”之地。
调研仅短短十天,耿彦波就拿出自己的规划,“要赶在开春动工前,定下思路。”他扬言,五年见分晓。2008年3月,一份《严厉查处违法用地违法建设的紧急通知》下发,他强令叫停了3.28平方公里古城内的在建工程,一些在古城墙原址上修建的房地产项目被拆除、择地重建,企业不守规划而获的“利”,耿彦波要他们全吐出来。此时,他上任才刚满一月。
市长理据十足,因为在建的所有五十多个项目,“按规划的标准看,无一例外存在或大或小的违规。”刘明君说,“多盖了车库、活动房,还属于小违规,而大违规则是整个楼都变了,报的是一套,建的却是另外一套。”耿彦波也拿捏分寸,不少违章建筑背后均有官员撑腰,对违规责任的既往不咎,多少消弭了推行的阻力。
刘明君从火药味中闻到了信号,自己扬眉吐气的春天来了。2008年的市政府工作报告中,耿彦波强调:“规划是建设的龙头,是一个城市不败的基础,规划决定城市。”如今,这是大同流传颇广的“官话”。
而他每次现场办公,都会有两个规划部门的年轻人跟着,提着两个装满大同市各区域和项目工程的规划图纸的袋子。
拒平庸,迎大师
“今天建了明天就拆了,那不是巨大的浪费吗?”
规划一定得落在大地上,耿彦波的理解是,“先修路,把城市的框架拉下来。”不同于以往的小修小补,大同这次是彻底改造路网,单2009年,改造、新建的城市道路就达43条、总长110公里。还不单单只是修路,雨水、污水、弱电、自来水、供热等所有管网工程均一并入地处理。
过去的大同,市政管委会主任杨立新感慨,全市找不出一张完整的管网图纸,设施基本停留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水平,管线一捅就破,城里经常污水横流,市民怨声载道,“我们接访的一个月中就有高达308条投诉,条条属实。”在新市长的主导下,大同现在俨然是建筑大师们的试验场,在御东新区,美术馆请的是英国的福斯特,香港机场、首都机场3号航站楼均是其代表作品;大剧院请的是日本的矶崎新;图书馆邀请的是哈佛大学建筑系主任科恩……“每个大师都给大同留下一个作品”是耿的梦想。
为了杜绝平庸的设计规划,花再多的设计费也无妨,耿认为“好”就是“省”,“今天建了明天就拆了,那不是巨大的浪费吗?”他时常提到的笑话是:大同某银行的办公楼,抄的是一家天津建筑的图纸,可是把人家图纸的阴阳面颠倒了。
耿彦波还不分巨细地参加旨在解决道路裂缝的质量分析会,也会和北京城建的专家们一起交流解决井盖和道路的合缝问题,他甚至会在工地上直接训斥施工队伍偷工减料,沙子和水泥的比例没有达到规定的3∶1。“一个市长怎么能管沙子和水泥比例这么细的工作?这是工程监理的活。”但耿觉得这不是什么深奥的专业,一年不懂可以理解,两年三年还不懂就是态度问题。
“没办法”和“没时间”
被捆绑在耿彦波身上的大同“正经历着非常之期”
距离大同市中心十公里的云冈石窟是世界文化遗产,2001年申遗成功后,当时承诺的整治周边环境工作一直未能实现,直到“耿拆拆”来大同;而包括人工湖、仿古商业街灯项目均在遗产的建设控制地带,因为未依法履行审批程序,被国家文物局紧急叫停,是为“云冈风波”。
在大同市古城保护研究会会长安大钧看来,不遵守条文规定,实是为了规避低效的政府效率,“没办法的”。
这场近乎极端的古城保护产业化方案,不免也陷入极端是非的争论之中,一部分人认为,整体保护实质是伪古董,是为了博取政绩的形象工程;另一部分人则认为“将文化保护放到城市发展的战略高度,难能可贵”。
然而,耿并不愿意为这些争议耽搁时间,“我没时间等了。”因煤而生的大同,在计划经济时代辉煌一时,但到了今天,大同市营以下企业几乎全军覆没,一百多万的城市人口中竟有16万户住在棚户区。在高铁发达的今天,从北京到大同,350公里的距离火车仍需要6个多小时。当地人形容城市形象时调侃说:污水基本靠蒸发,垃圾基本靠风刮。
留给耿彦波的余地其实更有限,相较于煤都的经济转型之艰、吏治的涤清之难,城市建设也许还算是个见效快、易作为的领域。这也是他的一贯招数,从灵石、到榆次、再到大同,城建均是耿最重要的执政抓手。
安大钧说:“数十年来,地位日渐式微的大同,迫切需要一个重锤来敲这面沉鼓。”云冈风波时,为了保住这个重锤,前任市委副书记的他主动给省领导写信力保耿彦波。
耿彦波自己也承认,“大同正经历着非常之期。”
2009年底,大同市面向全国公开选拔市规划局局长,这是大同惟一一位全国公选的领导干部。耿彦波说这个职位的选拔上一点没有让步,“一定要选一个专业人士”。
更大规模的人才计划正在实施之中。市政管理委员会1200名工作人员平均年龄高达49岁,全单位没有一个大学生学的是对口专业,现年48岁的总工程师是二十年前被招进来的最后一个大学生。2010年,才终于有了20名新大学生,开始实习。2009年底建成的城市规划展览馆则希望以此鼓励市民参与城市建设。超过7000平米的展厅,一些标志性工程的规划设计模型在列,鼓励市民全程监督。
半年来,市民们的留言超过了厚厚的六大本,其中不乏“保留”意见:“拆迁是民生工程,应做到拆迁、安置同步进行”;“大同水资源严重短缺,哪来的水源支持文赢湖、护城河?”
“烂尾”隐忧
把摊子铺得如此之大的市长,一旦中途调离,会不会落下个烂尾工程?
根据估算,大同此届政府5年内的投资共计500亿。这对于2010年仅121亿元财政收入的城市来说,一旦资金链断裂,大同的城市建设将功亏一篑。更坏的消息是,2010年的财政收入较上年还降低了1.1%。
耿彦波的解决之道是,贷款100亿,政府自筹100亿,而争取中央和省里的支持资金50亿。另外250亿则来源于“经营城市”,他从不回避城市建设对土地升值的影响,仅御东新区的三万亩熟地就足以填补这250亿的空缺。
至于以后,两年里,耿也在拉项目,尽管包括中国重汽、北车集团、中海油等一系列大企业纷纷落户,但成为真正引擎尚需时日;而直接瞄准300万游客的古城改造,还在襁褓之中。
大同人分外担心,这个把摊子铺得如此之大的市长,一旦中途调离,会不会落下个烂尾工程?
近15年来,耿彦波从未在一个地方干满一届,而“耿彦波所有关于大同的蓝图都是按照5年的周期来做的,如果他中途离开了,谁能接得了他的班?接班者认不认同他的思路?”“云冈风波”时,大同市民自发组织了签名,有报道称万名市民挽留这位市长。甚至一些拆迁户也加入其中。
在城区区长祁雪峰看来,耿彦波在大同的所作所为无异于一场赌博,“但大同需要这样的赌博,不干也是死,下点猛药吃不好也是死,但吃好了就可能起死回生了。”如今,古城保护重点之一的东城墙已近完工,12座望楼一字排开,蔚为壮观,绝大多数工程尚在快马加鞭的建设之中,大同已难再回头。
网络编辑:温翠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