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路朝南:流贬者的爱与哀愁
在广东惠州西湖畔,有苏东坡爱妾王朝云之墓,王朝云曾说苏东坡“一肚子的不合时宜”,被苏视作红颜知己。可惜,王朝云年仅三十四岁就病逝于惠州——彼时的岭南,皆为山岚瘴气之地。
唐宋两代,贬谪到岭南的文人官员络绎不绝,与普通的流放犯人不同,这些文人官员对贬谪地的文化都有过程度不同的推动,同时在他们的诗文里,对当地民风世态、山水风物有着忠实的记录,成为后人的珍贵史料。至于他们身处瘴气弥漫的异乡,抱定依然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信念,更是造就了无数佳话。
责任编辑:杨嘉敏
(本文首发于2018年12月13日《南方周末》)
广东文化标本观察之九
在广东惠州西湖畔,有苏东坡爱妾王朝云之墓,王朝云曾说苏东坡“一肚子的不合时宜”,被苏视作红颜知己。可惜,王朝云年仅三十四岁就病逝于惠州——彼时的岭南,皆为山岚瘴气之地。
唐宋两代,贬谪到岭南的文人官员络绎不绝,与普通的流放犯人不同,这些文人官员对贬谪地的文化都有过程度不同的推动,同时在他们的诗文里,对当地民风世态、山水风物有着忠实的记录,成为后人的珍贵史料。至于他们身处瘴气弥漫的异乡,抱定依然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信念,更是造就了无数佳话。
从柳宗元到苏东坡
四十二岁,在今天还是年富力强的大龄青年,但远在一千二百年前的中唐时期,四十二岁的柳宗元已然垂垂老矣。此时,距他人生的终点仅余四载。
这年夏天,柳宗元又一次登上了柳州城楼。群山如嶂,环拱着小小的、寂寞的城。凭栏远眺,江流曲折扬波,岭树弥空带雾。南方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一会儿功夫,狂风裹挟着急雨扑面打来,天地间一片鸿蒙初辟的昏茫。
大自然的风云变幻,在骚人墨客心中投下的却是感时伤遇与忧谗畏讥。
这已是柳宗元一生中遭遇的第二次流放了。第一次流放永州,为期十年。当他终于回到长安,以为从此将在这座彼时全世界最繁华的大都市高歌猛进时,仅仅一个月,又被迫再次起程。这一次,是比永州更遥远更南方的柳州。
风狂雨骤的楼头,柳宗元想起了自己、也想起了和自己同病相怜的几个友人的命运。感慨中,他留下了一首荡气回肠的七律: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后来,当柳宗元终于以遗骸的方式归葬于长安万年县的祖莹,当他在地下慢慢化作萤火和腐殖质三十五年之后,距他当年吟诗的柳州两千里以外的崖州(今海南三亚境内),一座隔着茫茫海峡与大陆遥遥相望的更加闭塞的孤城里,李德裕的忧愁更加浓重,猛烈,绝望。这位曾出任过宰相的高级官员,在他去世一千二百年后,梁启超把他与管仲、商鞅、诸葛亮、王安石和张居正并列,称为中国六大政治家。然而,此时的李德裕经历多次贬谪后,他的职务仅仅是卑若尘土的崖州司户。
更要命的是,李德裕已经六十三岁了。他伤感地盘算,即便化为鸟儿,要想飞回遥远的长安,大概也要半年。至于从前的光辉岁月,更是再也无法抵达。他知道,他终将死在南方。他终将死在湿热而又生机勃勃的南方。
无论柳宗元还是李德裕,他们共有一个名字:流贬者。
“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太史公司马迁如是说。作为一种古老的刑罚,流放据说起源于上古。《尚书》记载:“流共工于幽州,放欢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不过,直到秦汉,流放才渐渐形成体制。又过了几百年,到隋唐时期,终于成为五刑之一。
所谓五刑,即笞、杖、徒、流、死。在安土重迁的传统社会,流放意味着被迫离开熟悉的家园,前往陌生而充满变数的、环境恶劣的异乡。流放的可怕,被视为仅次于处死。
作为一种刑罚,流放处置的乃是犯人。但是,流放群体中,却有一些特殊分子,他们不是犯人,而是有职务的官员。出于种种原因,他们不见容于皇帝,因而被贬往远离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边远地区。对他们的更准确的称呼,不是流放者,而是流贬者。
历朝历代,因国家的统治中心不同和对边疆的开发程度各一,流放地也不尽相同。湖北房山、贵州遵义、云南大姚、湖南南部,以及著名的黑龙江宁古塔和新疆伊犁,都曾是重要流放地。至于唐宋时期,以南岭与中原相阻隔的、被称作岭南的今天广东、广西和海南,则是流放的首选。据《唐代流贬官研究》一书统计,有唐一代,有记载可查的303位流贬官员中,竟有多达206位贬往岭南。
春日的一个下午,我久久地徘徊于一株大树下。大树耸立在陡峭的古道旁。古道前方,隐现出一座雄伟的城楼,那就是梅关。梅关下的梅花早已凋谢,绿叶间浮出一些小小的果实。细雨打在脸上,吹面不寒。这是从低纬度的海洋上长驱直入的热风。
梅关所在的梅岭,属于南岭东部的大庾岭。这株并不起眼的大树,父老及方志相传,乃是我的四川老乡苏东坡亲手所植。有了苏东坡,并不起眼的大树一下子便成为历史的活化石而光芒四射。
那是公元1100年五月,流贬海南三年的苏东坡原以为将像李德裕那样终老于天涯海角,孰料天可怜见,朝廷一纸旨令,他的流贬生涯终结了。六十四岁的苏东坡渡海北上,准备翻越梅岭后前往杏花春雨的江南。
在梅岭,苏东坡偶遇了一位世居岭上的老人。于老人家中小憩时,苏东坡兴致勃勃地和他谈起世事的变迁和岭南的风俗。老人告诉苏东坡:他在岭上住了几十年,从来没听说过贬往南方的人还能活着回来。苏东坡闻言,豪情翻涌,写诗为纪:
鹤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亲栽。
问翁大瘐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
苏东坡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对这个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小儿的大师而言,哪怕上了刑场,也要顺便看看刑场的风景。何况只是流贬呢?
事实上,对大多数流贬者来说,在无奈地承认现实后,他们也必须像苏东坡那样调整心态。在异乡,重建生活,并把陌生的土地变得熟悉而亲切。至于调整方式,无非寄情山水,吟诗作文,以及在有限的权力内造福百姓。于他们,是一种寄托和排遣;于流贬的土地,却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
苏东坡临终前作诗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其间固然流露出了深深的哀痛与不甘,但也不无骄傲和自慰:我把陌生的土地,都当成了亲爱的故乡。
通往岭南的路
横亘于广西、湖南、广东和江西四省区之间的南岭,既是长江流域与珠江流域的分水岭,也是江南丘陵和两广丘陵的分界线。南岭的另一个名字五岭,表明了这列南中国最重要的山脉的特点:它不像其它高大山脉那样首尾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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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编辑:周凡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