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测试)“文字工作者”李娟:不是你反对的就是不好的

“天边远远的地方有很多连绵起伏的白云,就说云真好看,那么白,天空那么蓝。他们说那不是云,那是雪山,我终于知道世界上还有和大地不一样的东西,是高山。”

责任编辑:宋宇 邢人俨

 

新疆阿勒泰托勒海特夏牧场,随着天气转冷,哈萨克族牧民赶着牛羊向秋牧场迁徙。李娟的一些重要作品描绘了阿勒泰地区的日常生活。(视觉中国钱捍/图)

(本文首发于2018年10月4日《南方周末》)

“天边远远的地方有很多连绵起伏的白云,就说云真好看,那么白,天空那么蓝。他们说那不是云,那是雪山,我终于知道世界上还有和大地不一样的东西,是高山。”

作家李娟的新书《遥远的向日葵地》写到了十年前,她和母亲在乌伦古河南岸耕种向日葵地的往事。这本散文集获得了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杂文奖。2018年9月20日,鲁迅文学奖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举行了颁奖仪式,其授奖词写道:

李娟的散文有一种乐观豁达的游牧精神。《遥远的向日葵地》中,那块令人忧心的年年歉收的田地,不竭地生长着天真的喜悦。她的文字独具性灵,透明而慧黠,边疆生活在她的笔下充满跳荡的生机和诗意。

2018年3月,李娟应花城出版社之邀,在广州和深圳少有地出席数场读者见面会。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她身穿着鲜红色外套,发言颇为慎重,有时思索一个词汇良久后放弃:“不知道该怎么说。”

李娟看重自己的“文字工作者”身份,力求准确,害怕被误解。她认为,许多采访只是为了印证对方的判断,而不是真正想与她沟通,挖掘出新东西。她希望写出每个人都有的共同之物,“而不是刻意搞一些与众不同的,尽量不去写奇崛的文字”。

“我觉得共同的东西才是永远的。”李娟还在寻求自己最想要的感觉,“反正就是写,然后再修改,再写,再修改,无法一气呵成,修改到看起来一气呵成的状态就好了。写到激动的时候,赶紧要停下来,干点别的事情,然后冷静下来再写。”

“写作是一个创造……不仅创造出文字,而是一种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更好状态。”李娟向南方周末记者形容。在两次采访中,她讲述了自己的创作经历和创作观念。

以下为李娟的口述。

阅读可以打开相反的东西

我觉得我选择成为作家,可能是天生的吧。我一开始就做出这个选择,不像别人经历各种各样的变化,权衡利弊选了一个理想。

我小时候就喜欢阅读。我从小说话不利索,五岁都说不清楚,但心里什么都知道。一年级突然发现我可以阅读了,我认得很多字。这种交流比聊天更方便、更舒适,所以我喜欢读书。只要是文字我通通都读,胡吃海塞那样读,可能读几年就能分出好歹,知道什么样的东西不对劲,什么东西很敷衍,什么很美好。

真正一下让我充分认识到阅读是什么的,是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天我读《小王子》,读不懂,不明白它说什么意思,但是写得真好。那时候我就知道,阅读就是要告诉你你不知道的东西,而不是新奇、美好的事物。它就是让你去,给你指出一条新路,打开一个新窗口。

我接着看看看,又看到孙犁的《铁木前传》,故事也很奇怪,与其说是小说,不如说就跟我这个散文一样,有头无尾的。我们难以接受女主角的性格,可就觉得她是对的,很喜欢她。这本书对我的影响是,并不是你反对的就是不好的,阅读还可以打开相反的东西。

我在新疆上过幼儿园,童年最早对新疆的记忆就是无边无际,非常恍惚但非常深刻,生命之初看到的世界。天边远远的地方有很多连绵起伏的白云,就说云真好看,那么白,天空那么蓝。他们说那不是云,那是雪山,我终于知道世界上还有和大地不一样的东西,是高山。

后来我去四川了,那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景象。

九岁我上三年级,又回到新疆,那时妈妈已经从戈壁滩离开,到了富蕴县。她生活稳定了,就想把我接过去一起生活。

我回到新疆,第一次看到雪山的那种豪情又回来了,特别激动,小小年纪当然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高兴。从四川盆地四季常青的地方,经过漫长荒凉的河西走廊进入新疆,又从乌鲁木齐坐卡车到富蕴县。一路上我在想怎么写信给同学们,给邻居小朋友,告诉他们这一切。

富蕴县绿绿的,从山上往下只有两三个烟囱能看得到,看不到一座房子,我就觉得富蕴县是森林里的地方。那时我好喜欢那个地方,生活到五年级。后来和我妈也合不来,再加上那一年暑假作业没做完,不敢去上学,我想方设法回到四川。从六年级又开始继续读书,以后老是回想富蕴县,虽然只生活了三年,但感觉特别漫长。

新疆阿勒泰地区富蕴县,牧民冒雪赶着羊群通过一处路口。阿勒泰牧人比农民富裕,有牛羊,但生活颠沛流离。李娟的母亲因做裁缝收入不佳,就到牧民稍微集中的山里牧场路口开杂货店。(视觉中国/图)

老裁缝家的小裁缝

虽然在新疆就生活过那么几年,还是小孩子的体验,但我逢人就说新疆怎么样,说什么他们都惊奇。新疆的面条不像四川一样,热的赶快吃,新疆放到第二顿还能吃,他们觉得不可思议。新疆在我的叙述中一次一次,变得越来越大。

我实在是不喜欢学习,很难理解同学们都有紧迫感,好像要为自己的一生负责。我做不到他们那么努力,上课也听不进去老师讲课,都靠事后自己学一点东西。我数学特别好,因为它有特定规律性,只要把原理搞清楚,公式背下来,就可以取得很好的成绩。语文、地理什么就不行了,你得大量背,下苦工夫,我的文科一塌糊涂。

有一天英语考试,马上就要开始了,上课铃已经敲响,我发现小抄找不到了,很害怕,赶紧回宿舍把行李一卷就离开了。当时我外婆也哭,我妈也哭,说你不上学以后怎么办呢?但是我特高兴,觉得可以当作家,终于有时间写东西了。

我离开家,到乌鲁木齐投稿去了。我听说有杂志社,有作协在那边。刘老师(注:作家刘亮程)看了以后,说写得很好,但怀疑我是抄的,就说这太少了,要系统地看一下你的东西,你多写一点。其实就把我打发掉了,是一种安慰,也是鼓励。我特别高兴,回去就写了。那时我也找了些工作,后来我妈又托人把我叫回去了,我身上没有钱,工作又迟迟不发工资。我胆子很大,没钱就去了乌鲁木齐,一个同学给了五块钱和一条毯子,说你没地方睡觉了,就用毯子在哪个地方拼一下。

去乌鲁木齐,我发现没有做好准备,钱不多,也没地方住,有点恐惧。刚好我住的那个地方富蕴县人很多,我妈认识夜班车司机,他们打听到、找到我,让我回家。我向我妈屈服了,就跟着她去当裁缝。结果我当裁缝也挺厉害,因为从小就踩缝纫机。我喜欢缝东西,这让我很安静,心里很舒服。过了很多年村里人都还记得我,还知道老裁缝家的小裁缝。

我一边当裁缝,一边很好奇地观察别人,生活了一年。

她就不敢相信那些虚的东西

我妈做裁缝挣不上什么钱,着急得很,想进山做牧人的生意。牧人比农民富裕些,有牛羊,但是生活颠沛流离,买东西很不方便。我妈就到牧民稍微集中的,山里牧场上的路口,栽几根木头,蒙上塑料篷布,缝纫机也搬过去,还带了几匹布,给他们做衣服。开了这么个杂货店,商品大部分是米、面、清油、盐、茶叶。

我妈只要能挣钱什么苦都吃,兴致勃勃的。她可能也有浪漫的一面,觉得山里面真好,可以爬爬山,和一般意义上做生意的人还不太一样,我可能也受她影响。我还有一个身份是作家,我觉得要说给别人听,所以也乐意在那样的地方生活。我们身边做生意的人都很抵触,虽然能挣钱,但是太受罪。

外婆当时还不到90岁,88岁,她就不太乐意,觉得太苦,山里面万一有狼、有老虎怎么办,很恐惧。家就是薄薄的塑料纸和外物隔开,她没有安全感,天天想离开。但是她又觉得,离开的话我们怎么办,总觉得自己还能做点什么。外婆身体真好,劈柴火,我已经十八九岁了,都赶不上她。一整块木头纵向砍开,需要很大力气。她劈柴,我在她旁边打下手,帮她抱。哈萨克族人气得不得了,因为不尊重老人,骑马向我冲过来,把我骂一顿,然后下马帮她劈柴火。

外婆在牧场上也出了名,年龄大又能干活。他们对高寿的人都心怀天生的敬意,都愿意到我们家来看看高寿的老人,拜访一下,顺便买点东西,想沾点福气。

在家里面很压抑,那样面对我妈。我和我妈好起来也是如胶似漆,一旦吵架就想“离婚”。

后来外婆摔了一跤,可能中风了,半边不能动。我把她带到富蕴县医院旁边租了一间房子,照顾她,帮她做些复健。那时候就有时间写了,刚好写出了《九篇雪》。

《九篇雪》是2003年出版的,我夏天就进了宣传部,安安静静地生活了五年。那段时光挺好的,每天生活很规律,上班、下班,虽然工作比较忙,但闲暇时间写出了《我的阿勒泰》和《阿勒泰的角落》将近30万字。攒了一笔钱,心又野了。我存了1万块钱,给我妈5000,她们种葵花地,需要的钱多。我拿着5000块钱跑掉了,辞职到了南方。

作为一个没有收入的人很可耻,生活经济不能独立,我压力很大,后来因为外婆的事情就回去了。那时候我已经在《文汇报》开专栏成规模了,有书商联系我,有可能出书了。那些文字可以结集,我心里就很踏实,很有自信。可是我妈觉得我吹牛,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相信我,她就不敢相信那些虚的东西。

比葵花地大的事物实在太多了

我觉得很彷徨,这时候就有到牧场的机会。

《人民文学》一个非虚构创作计划资助1万元,让我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特别高兴,那时候在《人民文学》发表十几万字了,就是《羊道》系列。他们很信任我,提前把钱给我,让我买些装备。我舍不得,就穿了一个羊皮袄,现在想想至少应该多买点好吃的,冬窝子里头什么都没有,过了那么一个冬天。

离开冬窝子以后,我一下就感觉什么也不怕了。因为有那些想写的东西,道路一下特别明朗,我就急于写出来。

我没日没夜地写,写《羊道》,写《冬牧场》。两本书同时写完,现在想太匆忙了。我2017年再版《羊道》,几乎重新改了一遍,词句拖沓,情绪不对劲,不好的心态,还有一些节奏都顺了一遍。我那时候写得太潦草、太匆忙、太功利了。《冬牧场》今年再版,我校了一遍,也是问题特别多。我肠子都悔青了,想想这本书已经在世界上卖了三年,那么多问题,心里面很难受。我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但在文字上有一点洁癖。

那时候一下挣上钱了,我出版了《羊道》《冬牧场》还有两本“阿勒泰”。写作过程中,我慢慢捋顺了很多以前想不通的事情。你要面对大量日记,重回当时的情景,反复思考当时自己的状态,思考对方的心意。很多当时自己无法理解的东西,慢慢反复地写、修改,突然就明白了。

后来我在阿勒泰买了房子。那个院子在郊区,就把我妈接过来了。她一个人在荒野里生活,年纪大了,越来越不容易,就把我们家的牛、鸡、狗,还有些值钱的东西全拿到阿勒泰。她很喜欢那个房子,因为很大。她胆子小,虽然看上去那么豪放,把房子周围那么漂亮的草地全毁了,害怕里面有蛇。然后把多余的房间全拆了,害怕里面躲着坏人。

我和我妈吵完架以后情绪持续低落,开始写一些与我妈有关的文字。2015年我到了乌鲁木齐,想想和我妈的关系很绝望。与其说是在赞美她,不如说是在开导自己:这么好一个妈,你有啥嫌弃的?但是开导不了,所以我在(《遥远的向日葵地》)这本书里面对我妈的描写可能过于热情。再加上别的原因,葵花地本身的吸引力,我对环境的关注,越来越焦虑。

葵花地的“大”还真不算大,哪怕是万亩葵花地,远远看去也就是一片金黄。比葵花地大的事物实在太多了。

我只能说作家的感觉,那种空旷。对城里人来说,突然置身于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没有一棵树,看不到一棵草,没有一条河,视野上全是平的,天上一朵云也没有,全世界唯一的东西就是风,呼呼啦啦的,特别特别大,可能是很恐怖的经历,甚至很魔幻。内地广阔的地方好歹远处可能还有一棵树,或者山里还有间房子,还能遇到一条狗,一根电线杆。

那里什么也没有,感觉真是在月球上,或觉得就是在“地球”上,而不是在一个有名字,有地理概念的地方。你就站在地球的最高处,四面八方都在往下面沉,星球变得很小。有那样的感觉。

 

网络编辑:吴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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