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水上的生活
个案之外,我们试图了解,网络愈发在社会事件中彰显重要性的时代,广大基层村民(这个线上常常失语的群体)面对污染侵害时,如何应对自己所处的环境,以及聚光灯淡去后,如何消化自己曾经承受的一切。他们能在何种程度上掌握自己的命运?
责任编辑:周建平
按:一个陕西边村的水污染,因一个外来人的艺术展突然登上微博热搜榜。媒体关注并报道,政府举措不断,当地村民持续数年的水污染自救拐进高速路段,尤其在生态环境部官员公开回应后,村民承受水污染的生活似乎可以终结了。
社交网络与媒体的聚焦过去,我们在近三个月后来到当地,尝试将这个乡村里羊、人、庄稼与水的故事线前后延展。
个案之外,我们试图了解,网络愈发在社会事件中彰显重要性的时代,广大基层村民(这个线上常常失语的群体)面对污染侵害时,如何应对自己所处的环境,以及聚光灯淡去后,如何消化自己曾经承受的一切。他们能在何种程度上掌握自己的命运?
病羊沉默,人撇下了羊
三人杵在内院大门前,不吭声,直勾勾盯着一头羊。
羊站不太稳,身子瘪,屁股连大腿的毛呈黄褐色、沾的泥灰成了团。
当我在9月上旬一个正午抵达这个陕北边村时,正好闯入一场村民对羊的审判。由陕西省最北地级市榆林市的城区出发,往北行60公里,到与内蒙古的省界线之前,586平方公里的沙地、林地、玉米田汇成一个名为小壕兔的乡镇。乡里羊比人多,在下辖的17个村里,16万头羊由1.4万村民分管喂养和售宰。
“我看它要死下咧。”半响,一人开了口。
羊的主人薛金义点头:“屁股拉稀,灌了十天多药,还打针,不好,但就是不死。”
第三人语气温和,“肯定活不过这周了,今天周几?”
几条裤腿越围越近,羊退得撞了墙。“我家今年死了30头了,就拉稀。”“见几头了,这样的明后天早上起来它就不动咧。”羊憋劲儿往墙缩,像要嵌进去了。
“你看它多久死?”羊主人忽然转头问我,语气轻快,“我看今天下午就死下咧。”
两个多月前,这个沉寂的乡村因一个外地人在北京办的艺术展而在网络上得到了空前的关注。
举办展览的“坚果兄弟”在村民帮助下,将村里采集的日常饮用水灌入一万瓶农夫山泉的空瓶中,其中9000瓶在北京798艺术区展出。经媒体报道,展览同小壕兔水污染问题一跃登上了微博热搜榜。在媒体接力之下,困扰当地数年的水污染问题被呈交到生态环境部的例行新闻发布会。7月26日,生态环境部水环境管理司司长张波在会上明确表态,“督促地方严格依法处理有关问题”、“会继续关注小壕兔乡污染事件”。乡里和村民们持续多年的水污染自救忽然进入高速路段。
听说中央领导要来管村里水污染的事了,但薛金义不太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不上网,生活是眼前的一切,与“外面”的唯一联系就是电视里的新闻联播和武打片。
下午在田里割玉米秆时,薛金义只惦记着家里那头羊,他总感觉羊下午得死了。自2008年3月,整个陕西开始封山禁牧,家里的羊去外面找食全由他代劳。10年里头,薛金义感觉羊是一年不如一年,常拉稀、不吃食,兽医说不出病因。家里四年病死了八十多头羊,邻居家家户户都这样。
赶在新的病羊出现之前,薛金义这两天卖了几头大羊。售羊往往得等过了秋冬,等羊贴完秋膘,千元一头肥肥美美卖出去。他等不住了,“算不准的,你今天晚上圈羊了喂得好好的,等明天早上起来它就不动咧,就死下咧,就不会走咧。”秋冬前,羊六七百块钱一头地出了圈。
“三天两头死,我不敢养那个东西了。”这张68岁的脸像门口那棵旱柳树的树皮,烈日里泛着褐色,朴质,发皱。他对着空气两手虚抱了一下:“就连这么胖的柳树这几年也死下咧。”
在许多村民看来,村里的树、羊、人,一切都在被命运一视同仁地对待。近四年,每个村得怪病的人越来越多:皮肤病,脑梗,癌症。病因被村民归到肉眼可见的水上。
2006年,油气公司在村里打了气井;2011年起,内蒙古那边的三家煤矿陆续兴建投产;约2015年开始,三家煤矿往外排污水,淹了田,浊水几米深。
过去几十年,小壕兔的羊和人一起吃玉米地的庄稼,喝井里打上来的水。这几年打上来的井水都是发黄、泛油花的。沉淀过的水煮出来,锅底还黏着一层浓稠黄泥,一股锈味。羊也和人一起受着,羊说不上话,人想办法向村上面反映。
8月,政府安排的净水器一来,羊就被撇下了,人喝净水器的水,羊嘛,就接着喝井水了。
突然热闹起来,复归平静
晚霞漫天,薛金义开着堆满玉米秆的摩托三轮车回到家,想赶紧看看那病羊怎了。一进院,六十多只羊在三个圈里一起蹦,薛金义停步往圈里望,找到了那头最健硕的羊,“哪个羊胖胖的,好好吃食,我就喜欢谁。”羊也望着他,显然无法明白这一眼的深意。
他继续快乐地说道:“最喜欢的,我就中秋节把它杀掉,家里吃掉它。”
站一旁的妻子愁眉看着他。人喝的水好不容易被净水器解决了,喝坏水的羊,浇坏水的庄稼,“到时候都要进人肚子,一天两天没事,几年下来人肯定又要出事。”70岁的妻子几个月前查出脑梗,一家人都觉得水脱不了干系。
村子里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夫妻俩从二儿子那听了些风声,下午,40出头的儿子刚从外地回到家,就抱着手机讲微信。这一天,村里不少年轻人都有点紧张地盯着手机微信群的信息,榆林打击假记者的链接被人丢进群后,“小壕兔曾水草丰茂志愿者群”的群友们在线上阔别重逢,热闹了起来。
老吴决定出面稳定下大家的情绪。掌高兔村的村民吴彦荣44岁,全乡都叫他“老吴”。他表示,自前年起向村里、乡政府、区政府、市政府反映乡上水污染情况无果后,今年开春,他和同乡朋友换了个思路,托人请一位记者来乡采访。花费共计七万元,报道至今杳无音讯。
老吴先在群里发了几条语音,又打字呼吁大家不要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缠:“骗点钱能算什么?只要老百姓都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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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编辑:邵小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