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再挖半天就能救出我们
最开始,我们以为外面救援人员是我们的亲人和一起挖煤的兄弟。声音停止之后,我们还说,只能等家属拨打110。等政府来救我们了。
人物周刊:塌方时你们正在做什么?
孟氏兄弟:我们正在挖煤。当时就像战火纷飞,硝烟弥漫,一气往里面塌,撵着你往后跑,如果不跑就砸死我们在里面。
人物周刊:塌陷的时候你们大概在哪个位置?
孟氏兄弟:那会我们离地面大概18米。离窑口(斜坡)22米,正是筋疲力尽想要上来的时候。一刹那,就冒顶(塌方)了,刘子军拉着煤车正往外走,我们在里边就听着那个煤车砸得哐哐地响,当时我们以为刘子军已经落难了。我们根本靠不到跟前,乌烟瘴气,呼吸特别困难,那种场面,那是了不得,离我们最后靠的地方还有十三四米的样子,塌方才停住了,要是再塌,就没有我们能活的地方了。我们活的地方足够大的,还能来回走呢。
人物周刊:出事那一刻,害怕吗?
孟氏兄弟:我们就说,咱们完了,生存的希望不多,都够呛了。
人物周刊:你们呆的地方有多大?
孟氏兄弟:一米六七宽,一米五高,大约15米深。我们只能在里面爬。
人物周刊:大概什么时候知道外面在救援呢?
孟氏兄弟:大概等了两三个点(小时),外面有风镐的声音。听到这种声音,我们哥俩就找到自己的铁锹,开始掘第一个洞。掘了8 到9米。结果越听越近,越听越近,也就是说他们救我们心切,他们拐得急了,打到冒顶的地方去了,他们又挖远了,我们又按照他们挖远的方向掘第二洞,大概掘了有五六米,外边的声音就没有了。
当时我们哥俩就想,肯定是救援的人累了,换个班吃个饭,在休息,结果一直到我们出来,再也没听到过这种声音了。我们就盼望这种声音,我们等了四五个点(小时),就想,这风镐咋还不响呢?有那种声音我们就能获救,没有那种声音我们就是死路一条,对不?
人物周刊:你们怎么选择打洞的方向?
孟氏兄弟:就朝着有声音的地方打洞。一共打了4个洞,横着打了3个洞,但都不对。第一个洞有八九米,第二个大约有6米,第三个最大,大约有9米多。但外面打洞的声音只持续了一天多就停止了,后来出来后,我们发现第三个洞,跟孟宪军打的洞是相对的方向。
人物周刊:外面救援的声音停止后,你们怎么想?
孟氏兄弟:完全崩溃了。(孟宪有)我跟我二哥说,嫂子得走道(改嫁)了。
人物周刊:后来怎么想着打第四个洞?
孟氏兄弟:我们就想咋办呢,喘了口气,歇了一会,最后我说,我们向天上打,咱俩就得冒这个险,不管磕着一点也好,碰着一点也好,打下一米来,咱们离地表层就少一米。我估计离地面的垂直距离大概是十八到十九米。
第四条斜行洞我们可能打了有两天,我们互相鼓励的时候也有,互相求死的时候也有,那真是悲喜交加,这没法说,一说就特别难受……那时候不渴望别的,就是一口水呀,一口稀饭。形容不出来…… (孟宪有)那时,我哥跟我说,要是有一口清凉水给我喝,死了都值得。
亲人在脑海里一一出现,像放电影一样,想见也见不着,想哭眼泪早已经哭尽了,干着活的时候就已经哭尽了。
人物周刊:你们两个怎么挖的?
孟氏兄弟:坑道里有镐头,但基本就靠手的感觉。煤层和岩石特别厚,得用镐头和手一点点扒。扒半米得3个小时,扒了还得往外运,因为空间不够,得折回四五十米往外运。矿道很窄,我们就轮换,两个人得配合,一个人在上面扒,一个人在下面。不行了就休息一会儿,人拿铁锹挖,开始能坚持 3个小时,以后就20分钟、10分钟……到最后,完全挖不动了。大概3天后,一动心里就闷得慌,胳膊抬不起来。挖的时候,脸盆大的石头,砸在身上都不感觉疼。
我们轮流在上面挖,(有石头落下时)在上面的人就喊,“有大石头!”下面的人眼睛看不见,只能凭感觉躲。
人物周刊:在这段时间里,你们俩一般聊什么?
孟氏兄弟:就说只有死路一条了,就琢磨怎么能出去,看怎么能掘出去,挖第三条道的时候,我们就心灰意冷了,没有希望再活着出去。
这个时候手机不能开机,没有电,我们两个的矿灯一点电也没有,连萤火虫那么大的灯光都没有了,只有幻想光,凭的是感觉,凭的是手摸,凭的是一口气。在两天多的时间里,一个人拿大锤一个人抓铁锨,就在一个洞里面,你说容易吗?手都挤放泡了,我说,哥,你轻点。他说,手都没用了,命都要没了,要手有啥用。再挖了五六米,我们挖到了回填的巷道。
人物周刊:几天里睡觉了吗?
孟氏兄弟:反正手机没电了,不知道时间,睡了几个小时也不知道。井下阴冷,两人搂着睡。我们就想,即使这样一睡过去,两人搂一块,感觉还好一点。
人物周刊:什么时候觉得饿了?
孟氏兄弟:也是3天往后。下井时什么吃的喝的都没带,开始没有感觉,后来饿得爬不动了,饿到最后,吃煤块也觉得是香的。
人物周刊:吃煤炭渣什么味道?
孟氏兄弟:比现在吃馒头都要香。其实煤块又苦又涩,指头大的煤块能嚼碎,但到嗓子眼,根本咽不下去,但那时候觉得自己生命到头了,不吃煤生存的机会就出不来。后来爬出来了大便也全是煤炭渣滓。喝水,是在里面拣到了两个饮料瓶子,用瓶子接点尿喝……那尿也喝不下去,汤药是苦的,那比汤药难喝多了,尿不解渴,那也没办法了。差点没累死了,身子也没劲了,身上被石头划伤的也有。
人物周刊:你们大概挖了多少米?什么时候见到阳光?
孟氏兄弟:挖了20多米左右,那时我在上面挖,我二哥(孟宪臣 )在下面。挖着挖着,就有个洞,透进光了。我睁了下眼睛,刺眼睛,我马上闭上了,转身回去向二哥喊,我说二哥,你抓紧上来,有救啦。他说咋的,我说见到阳光了,他呼呼地朝上爬。
见到阳光后,我反而没有力气,好像整个人就瘫痪了,只能一点一点挪。哥给我打气,铁锹把弄折,弄成支撑工具。我就站在他的肩膀上,他站在下面,一点一点往上挪。我出来了,就赶紧拽我哥,我们都是闭着眼睛从洞里爬出来的。
人物周刊:你们觉得要是救援没有停下,还要多久就能出来?
孟氏兄弟:其实,只要用个挖土机,在我们冒顶的地方往下挖,不出大半天,就能救出我们。最开始,我们以为外面救援人员是我们的亲人和一起挖煤的兄弟。声音停止之后,我们还说,只能等家属拨打110。等政府来救我们了。
人物周刊:那里不是也有大矿吗,为什么去私窑呢?你们也是差不多有20年经验的老矿工,都在国营干过,应该知道私窑很危险。
孟氏兄弟:是特别容易出事故,而且氧气没有,通风设施没有,连安全出口都没有。下井挖煤,一天要干满12个小时,就这样干,一个月才拿到 2000多块钱。
但有个诱惑力呀,给钱给得快,10天半月就能见到钱,见到钱,就能给家里补贴了。而国矿不一样,国矿得压一个月,大约要65天才给一次。家里还有上学的孩子,都等着要钱呢!
人物周刊:等身体好了还去煤矿干活吗?
孟氏兄弟:再不想去了,这辈子都不想再下井了。我们村在井上干活的人不少呢……唉,以后再想别的办法挣钱吧!
你们是怎么“已经尽力了”?
和菜头
不是所有的意外都是惊喜,不是所有的奇迹都有英雄。8月24日,北京房山区史家营乡金鸡台村,当矿工孟宪臣和孟宪有从冒塌的非法煤窑意外回到人间,对这个不可思议的奇迹,相信当地政府毫无惊喜可言,而两位奇迹创造者也注定不会成为英雄。因为在此之前,即8月20日,当地政府就停止了为期48小时的救援行动,理由是“事发地属于采空区,被困人员已不具备生存条件,继续救援极易造成次生事故危及救援人员安全”。
很明显,孟宪臣和孟宪有从不知道当地政府的这个“科学论断”,即使知道了也未必会赞同这种说法。活埋,并不是一种值得向往的死法。所以,他们居然在没有得到批准的情况下,擅自向前挖掘五天半,靠喝彼此的尿液止渴,最终从本来应该成为他们坟茔的矿井里逃了出来。他们用事实证明了井下的确具备生存条件,没有引发次生事故,更没有危及任何人的人身安全。
这是个可以上《读者》的故事,标题叫做《热爱生命》或者《惊天132小时》都可以。读者可以从这个真实的故事中了解人类在自然面前的脆弱,以及人类强大求生欲所能成就的奇迹。但是,现在孟宪臣和孟宪有却让当地政府尴尬。他们逃出生天的行为是一种莫大的嘲讽,使得科学、决策、地质勘探这些词汇显得格外苍白。
才不过48小时,就以所谓科学的论断、安全的理由终止救援行动。而这个非法煤窑在房山区已经存在了多少个小时?显然要远远超过48小时。让我们讨论一下时间问题:保持一台绞肉机全功率运行的时间是多少?挽回这台机器的恶果又用了多少时间?为什么救人的时间远远不如杀人的时间长呢?(下转30页)
(上接29页)全力施救有很大可能得不偿失,也许会造成更大的损失。甚至,井下的人早已经死亡。但是这种努力会给活人以信心,知道我们对于生命是怎样的态度。做决策可能有一千个理由,找出一万个科学依据,证明“我们已经尽力了”。可事实很明显:两个人,在没有给养的情况下挖了五天半就逃了出来。如果有两个人同时在井外认真挖,这个时间就只需两天多一点,小学应用题里有这种题目。
这时候,又该怎么看当初的决策呢?
两个矿工而已,又是非法的煤窑,他们的存亡断不至于达到惊动高层做批示。所以,48小时的救援也算得上仁至义尽。何况还有勘探结果,一切听起来合情合理合法。可以不问为什么非法煤窑存在那么长时间,可以不问决策的依据是什么。但是可以把整个时间当成是个纯粹的打赌:两个矿工能不能生还?隔着坍塌的矿井下注,赌注是他们的生命。
现在,孟宪臣和孟宪有活着回来了,他们赌赢了。不用道歉,不用解释,不用安抚,这些都用不上。他们既然是喝自己的尿活下来的,那么有些人是不是应该在这个时候也喝上一壶?(原载南方周末2007年8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