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王的葬礼和遗产

商场里的国王祭坛。（陈晞/图）

（本文首发于2017年11月2日《南方周末》）

泰国不是富裕的国家，曼谷的不少地方甚至可以用“破”来形容，但很少会看到难看突兀的东西，最难得的是，曼谷可以用非常现代的手法，诠释传统文化。

我不知道这是否和一个热爱艺术的国王有关。

世界上最富有的君主完美而全能？

泰国国王拉玛九世普密蓬·阿杜德去世一年后，2017年10月25日，人们为国王举行了为期5天的葬礼。当天大雨倾盆，却无法阻挡25万人将街道塞满。有人说，“相比国王在世时经受的考验，我们这点累和苦不算什么。”曼谷居民为葬礼制作了超过1000万朵纸花，花纸是用檀香木做的，佛教徒认为檀香木的香气可以为逝者在阴间指路。

葬礼第二天，国王的遗体经由其子哇集拉隆功点燃火化，10月26日也将成为泰国的全国性纪念日。

为了准备好葬礼，泰国全国已经忙碌了一整年。按照当地习俗，从去世到被火化一般在三天左右，但对于位高权重的人，适当延长这段时间并不少见，不过可以让服丧长达一年的，也只有普密蓬可以做到。

在去世和火化之间举行的大小仪式和纪念活动，有助于告慰亡者，也可以让逝者的精神遗产普度众生。遗体火化之后，国王才算真正离开尘世。

上一次造访曼谷是在2017年7月，我试图找到一家大皇宫附近湄南河畔的餐厅，却发现公交车改道而行，距大皇宫很远便不再向前走。为了美食，只能徒步前进，发现大皇宫附近区域已经封路，一队队黑衣民众擦身而过，和衣着鲜艳的游客形成鲜明对比。

国王的遗体就存放在大皇宫中，每天有成千上万人从泰国各地来此吊唁。当然，人们是看不到国王的，但他们觉得必须要来到这里，才算是了了心愿。封路是为了搭建火化仪式的道场，远远地可以看到已经初具规模。

道场是泰文化对天国的描绘和想象，主塔有50米高，尖顶共有七层，周围辅以八座低矮一点的高亭，象征着群山簇拥着佛教中最神圣的须弥山，而总数九，表示其为拉玛九世。道场四角设计了四个水塘，因为传说中须弥山由咸海环绕。泰国人自己也承认，道场的设计和工艺已经是泰式建筑的巅峰之作。

泰国各地还有85座葬礼道场的复制品，不便远行的人可以就近祭奠。

等道场全部完工，加上葬礼的花费，总共耗资9000万美元，展现了这位世界上最富有君王的雄厚家产。

火化后，国王的骨灰和舍利子被分别送往两座寺院保存，道场拆除后所剩的木料，会被送到泰国各地安置。

任何去过泰国的人，都会知道这位国王。他的照片出现在街头巷尾，想不看到都难。除了官方设立的形象宣传，自发摆放国王肖像的人也不在少数，市场里多有摊位专门售卖国王定妆照，游客反而是不会买的，买的都是本地人。

2015年，《福布斯》杂志登出全球富豪排名，普密蓬以225亿欧元的家产，成为世界上最有钱的君主。泰国是发展中国家，在曼谷工作的一般办公室白领，月薪也仅在3000元人民币左右，君主公开掌握着巨额财富，却丝毫不影响人民对他的爱戴，在很多国家难以想象。在人们心中，他是泰国的灵魂，是最高道德的化身。

在各种关于国王的故事中，普密蓬带领泰国走向现代化，在艰苦的岁月，是他帮助人民渡过各种难关。国王捐款研制卡介苗对抗肺结核、亲自指导研制国产生理盐水、派遣皇家医疗卫生队沿河为泰国百姓服务……人们对此津津乐道、如数家珍。同时国王还是优秀的爵士乐手、摄影家、帆船运动健将、赛车手、畅销书作者和发明家。就连很多国际媒体，也常常引用这些事迹。

我并非研究历史的学者，也不是深谙泰国的观察家，只从常识的角度发问，一个人是否可以如此完美而全能？

已故泰国国王普密蓬的宣传照，他的音乐造诣向泰国人民传达了对艺术和美的追求与尊重。（陈晞供图/图）

如果他不是国王，他将是一名乐队指挥

由于缺少今昔对比，我对泰国的现代化成就并无切身体会，作为一名走马观花的游客，真实的感受是，普密蓬最大示范效用，在于向人们传达了对艺术和美的追求和尊重。

我家进门的玄关处挂着一幅照片：泰国国王拉玛九世普密蓬·阿杜德身着蓝色西装便服，鼓起腮帮，用力演奏着手中的小号。相机的广角镜头令小号与国王的大小比例失了真，小号的喇叭有国王脑袋两倍大。

因为这种夸张，加上一国之君在“不务正业”地玩音乐形成的反差，让我爽快地在曼谷乍都乍市场掏出了钱包，买下了它。

同时被收入取景框的，还有桌面上整齐排列的四种小号弱音器，下面压着同样齐整的四张乐谱。画面显然经过精心设计，绝非摄影师的妙手偶得。毫无疑问，这张摆拍照片是国王希望向世人传达出的形象。

在普密蓬诸多的文艺爱好中，音乐是造诣最高的。他出生在美国，6岁随母亲移居瑞士洛桑。国王的女儿诗琳通公主在1996年出版的一本书中写道，有一次普密蓬在瑞士一家山区度假酒店下榻，听到一名小号手吹出非常美妙的乐曲，决定学习吹小号。然而他的母亲认为，吹小号对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来说太费气力，只允许他学习吹萨克斯管。于是，普密蓬自己购买了一支二手萨克斯管，与在洛桑就读的泰国学生一同练习。

1950年，已经登基四年的普密蓬才回到泰国常住。他马上着手组建了一支爵士乐队，每周五晚上还有现场表演，甚至接受电话中的演出邀约。埃林顿公爵、本尼·古德曼、斯坦·盖茨、莱诺·汉普顿、本尼·卡特，这些爵士乐史上鼎鼎大名的人物，都曾和普密蓬同台演出。1940年代著名的爵士乐手雷斯·布朗曾说：“如果他不当国王，他将是一名成功的乐队指挥。”

普密蓬还喜欢摄影、绘画。为了真实还原国王的兴趣爱好，一千泰铢纸钞上，印着手拿相机的国王。

普密蓬去世一个月后，我去过一次曼谷，看到人们在以他最热爱的方式表达着怀念。

暹罗广场是曼谷的交通和商业枢纽，林立着曼谷最大的几座购物中心，巨大的显示屏滚动播放着知名品牌的广告，传播着完全西方化的生活方式。

已经入夜，画家们在广场上创作着反映普密蓬生平的大型墙画，准备第二天的展出。普密蓬的故事被反复再创作，但那些看上去很高大的形象并不让人觉得陈词滥调，或被认为是令人生厌的政治宣传，因为创作本身是自由的，没有规定的形式，没有那么多“不许”。国王成了一种可以让艺术家发挥的题材，对于这一点，他本人应该相当满意。

几大奢华的购物中心也竞相推出纪念国王的专区，既是一种“政治正确”，也能在顾客之间博得好感。我仔细参观了这些展区，对于表达哀思的形式，店家可谓煞费苦心。

一家商场的纪念展区主题是“爵士之王”。从18岁起，普密蓬已经开始自己作曲，一生有音乐作品49首，绝大部分属于爵士摇摆乐风格，也有少量华尔兹和进行曲。商场把这些作品做成了装饰精美的视听区，戴上耳机，手指在屏幕中的精美页面上滑动，就能欣赏国王的昔日表演。另一家商场则创作了一组白莲花和瀑布流水组成的公共雕塑。

最大的手笔来自曼谷高档商场Emquartier，由三层楼组成的外墙屏幕上，通过一段极具质感的3D动画，金光璀璨的王冠由点点滴滴的金属零件步步组成，华贵非凡，最后普密蓬的头像出现，怀念敬爱的国王。我呆站在那里一连看了七八遍。无论从屏幕显示效果，还是动画制作工艺上，都是世界顶级的。

画家们在广场上创作反映普密蓬生平的大型壁画，国王成了一种可以让艺术家发挥的题材。（陈晞/图）

泰国不是富裕的国家，曼谷的不少地方甚至可以用“破”来形容，但很少会看到难看突兀的东西。传统的保留着原貌，街心公园的神像和佛龛铺满绿苔，现代是纯正的现代，时髦的商厦让人有身处发达国家的感觉，最难得的是，曼谷可以用非常现代的手法，诠释传统文化。

我不知道这是否和一个热爱艺术的国王有关，但想到家里墙上那张国王吹小号的照片，又觉得这么想一定错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