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灵魂留下来,身体给你”

后来四嫂的儿女就把我们往里让,我们鱼贯而入,分成两边,站在那里,两个老太太不坐,我们谁也不敢坐,她们就那么看着看着,看了好半天,突然抱在一起。我们全哭了……

  台湾《汉声》杂志创办人、发行人黄永松与一位德国人探讨“中国结”,进而谈到手工艺。德国人说,一个民族手工越好,手工业就越好;手工业越好,轻工业就越好;轻工业越好,重工业就越好;重工业越好,高科技就越好。

 

  黄永松对春节的记忆是从年糕开始的,各种各样的年糕。广东萝卜糕,摆成多米诺骨牌状的宁波年糕,用大红枣做成如意或者佛手形状的山东枣糕,当然还有妈妈、婶婶、姑姑一齐动手蒸出来的像桌子那么大的客家年糕。
  身在台湾桃园县一个小小的村子,却什么年糕都吃得到,是黄永松童年的一大乐事,这让他很早就明白,什么叫“知味有乡亲”。

 

 

陕西凤翔,黄永松在拍一个手绘面具图片     由《汉声》提供


“我们的信仰很亲切”

  当时他不知道,在他两岁以前,蒸年糕、吃年糕都是偷偷进行的,侵占台湾的日本人早就取缔了春节。而且那时候的年糕也不是甜的,因为物资匮乏,买不到糖。
  台湾光复后,躲在各家各户灯影里的春节,突然出现在街头巷尾,在童年黄永松面前来了个大亮相。
  由于黄永松的国语老师是北京人,理化老师是江西人,数学老师是东北人,班上的同学也是南腔北调,  “我哪里的方言都听过,哪里的饭都吃过。我刚到大陆的时候,我的‘地陪’都很惊讶:‘老黄,为什么你每到一个地方都很适应?’我怎么不适应?我早就受过训练。”
  28岁以后,黄永松成为一个在乡野大地上奔走、收集整理民间工艺的出版人。他办的《汉声》杂志最初以台湾为根据地,1988年转战大陆,米食、面食、风筝、泥塑、摩梭人的阿注婚、淮阳人的祖庙祭、北方农家土炕、陕北的剪纸、贵州的蜡花、五台山的骡马大会……所有你能想到想不到的题目都曾是《汉声》杂志一期精美的专辑。发行量最大的时候,这本杂志行销三十几个国家,每期销售量十几万份。瑞典汉学家高本汉所在的哥德堡大学曾把《汉声》作为展品展览了两年。
  在走南闯北的日子里,黄永松很快就发现,各地的年俗一点也不像方言那样差异巨大。祭祖、吃年糕、拜年、拜年时说的吉祥话都差不多,每家每户最重要的那个神,一定是灶神。福建围楼在打地基的时候就请风水师根据主人生辰八字定灶,所谓“一灶一兴盛,家和万事兴”。
  “因为我们共用一个农历表,它像一个圆圈。从年头到年尾,到了冬至阳光最短,但你开始有了一个新的希望。到了夏至,你最得意的时候,你要小心,时光在一寸寸缩短——这就是中国人的阴阳哲学,它是运转的,不是拉扯的。”黄永松说,“我们的信仰很亲切。我们每天都要跟灶打交道,我们就派他来跟上天联系,做我们的管家。我们这个民族泛灵崇拜。山有山神,水有水神,土有土地公。我妈妈祭灶也祭床——把床母娘娘照顾得好,孩子睡觉不吵,长得好。每当我跟国外人士谈中国人的信仰,我就从这谈起。他们都非常感动,认为这些神都是生态保育的神。”

 

以中国油纸伞作为封面的这期《回声》杂志引得IBM的人前来学艺


“分明我拍的是传统”

  时光倒退40年,黄永松与“民间文化”相隔十万八千里。那时候,他是“台北国立艺专”的学生。1960年代,生活渐渐安定的台湾急剧西化。在艺专,学生们争相传阅任何可以接触到的西方文艺资讯,“人家啃过的、丢掉不要的骨头我们都要再咬咬”。
  此风太盛,黄永松一边怀疑“干嘛要这样”,一边不放过从实验电影到现代舞再到现代雕塑哪怕是打杂的机会。
  在打杂的时候,有一位学长跟他说,出国也没什么,我就是国外回来的,我回来就是要好好画水墨画。
  “水墨画有什么好画的?台北故宫所有的国画还不都是一张?”黄永松问。学长就给他讲梁楷(南宋画家)的大笔泼墨,唐寅的宽和流丽。之前从来没有看过中国美术史的黄永松第一次有了一点开窍的感觉:原来国画不是一个人,一张画。
  再有一次,一个从美国学成回来的导演要拍评剧,请黄永松帮忙摄影。黄永松动手要拍,导演说“且慢,我们先做准备”,他要求剧组通过拍摄评剧的训练来了解评剧。
  按照导演的要求,黄永松一行人清晨4点赶到剧校。“11月,很冷,天还没有亮,黑压压地一群孩子突然跑到几排房围成的空场上,对着墙拿大顶。都是些七八岁的孩子,像小萝卜头那样,个个都剃着个光头,穿着简单的练功服,哆哆嗦嗦的。老师很凶,动作做不好,竹鞭子‘啪’的抽下去。”
  黄永松通过望远镜头,看到那些支撑着身子的小手在发抖,有的孩子鼻涕掉下来了,嘴里吐着白气,像火车冒的烟一样。黄永松把这些拍成了特写镜头。后来这组镜头被称作“现代摄影”。这让黄永松颇感意外,“分明我拍的是传统艺术。原来‘传统’和‘现代’能这样对接在一起”。
  拍完排练,拍后台。那天刚好演《拾玉镯》。导演让黄永松拍花旦的服装行头。黄永松把花旦的衣服挂在衣架上就要拍,导演说,不对!你把她脸上每一片装饰、服装上的每一个绣片、颜色和颜色之间的过渡都给我纪录下来。
  “这位导演是南加州电影学院毕业的,那是美国最好的电影学院。他教给我这个草莽小子做事情的方法。拍了这些,我对评剧就不由得尊重起来。以前我看评剧是要睡觉的,拍完片我再去看,就发现了其中的巧妙。”黄永松说。


“总比只讲故宫、老子、庄子亲切”

  在黄永松一边打杂一边积累着人生阅历的时候,吴美云从美国回到台湾。
  吴家从上海迁到台湾,之前还在广州生活过,吴妈妈是天津人。中国本土北、中、南的文化都对吴美云有熏陶。到美国读书之后,最让吴美云不能忍受的是她总是被当成日本人。当她告诉别人她是中国人的时候,马上又被想象成唐人街上穿着破棉袄晒太阳、一辈子也不会说英文的中国人的后代。美国电影里的各种坏角色都用中国人。
        吴美云在大学里是校报主编,回台湾后,她想办一份综合性的杂志,向外国介绍中国。
  经过朋友介绍,吴美云辗转找到黄永松。
  黄永松告诉吴美云,综合杂志肯定不行,说着,黄永松带吴美云去看附近的一座小庙。庙坐落在台北松山区,里面供奉的神仙是“松山慈佑公”。吴美云起初不解看庙有什么用,黄永松指着佛龛里的雕塑和四周的壁画告诉她:一个庙就是一方保护神,更是文化的载体。或许,我们可以从这入手。两人很快达成共识,“讲这些,总比只讲故宫、老子、庄子亲切一点”。
  1971年,一份被叫做《Echo(回声)》的杂志诞生了。最初它只有英文版,因为它的出版人立志做东西方文化的平衡者,“我们知道西方已经够多了,他们知道我们太少”。
  《回声》刚起步的时候,黄永松去找他中学的国文老师、民俗专家郭立臣做编辑顾问。郭老师是一位老北京,她的父亲是中国最后一批进士之一。而这位进士深受西学的影响,曾经在外国传教士的指导下,研究北京妙峰山庙会。
  在郭老师的督促下,《回声》慢慢建立以“民间文化”、“民间生活”、“民间信仰”、“民间文学”、“民间艺术”为纲的立体框架。“比如我去山西,我不会只做山西面食,我会同时考察民居、民俗,这样由点带面,变成一个立体,这个立体去验证我们老祖先完整的人生哲学。”黄永松慢慢体会出目录的好处。
  两岸开禁之后,为了报恩,黄永松多次想带郭立臣回北京,但一直被拒绝。“她总是说‘我不敢,我不敢’。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叫近乡情怯。”
  后来,黄永松辗转打听到,郭立臣还有一个四嫂在。黄永松找到四嫂的地址,执意把郭老师带回北京。
  一行人的车子开到四嫂家门口,四嫂和郭老师隔着一条长长的楼梯对望,谁也不上前,谁也不说一句话。“后来四嫂的儿女就把我们往里让,我们鱼贯而入,分成两边,站在那里,两个老太太不坐,我们谁也不敢坐,她们就那么看着看着,看了好半天,突然抱在一起。我们全哭了。”黄永松说,“郭老师从四嫂家出来,去的第一个地方是国子监。她在那些石碑上找啊找,找了半天找到父亲的名字。文化就是这么动人。”
   通过郭老师,黄永松认识了台湾的“文艺青年之父” 俞大纲。俞大纲告诉黄永松:“传统好比人的头颅,现代犹如人的双足。在时代的遽变中,忽然演变出传统和现代割裂、头脚分离的奇异局面……文化工作者应有为此断裂做‘肚腹’的担当,使现代中国人能衔接传统与现代,全身而行。”


《回声》变《汉声》

  初创刊的《回声》步履艰难。杂志卖不出去,吴美云和黄永松经常要向家里人借钱。救了他们的命的,是台湾一家航空公司的国际部经理。这经理看了《回声》就来谈判,说他一次可以买几万份,但把价钱压得很低。他把杂志买回去以后,放在飞机上供旅客翻阅。那是37年前,那时候飞机还不准备给旅客看的读物。《回声》借着这家航空公司飞向世界各地。慢慢地,有三十几个国家的华人华侨和汉学家要求订这本杂志。
  6年之后,吴美云和黄永松已经积累了相当的经验。开始不断有台湾人问他们:你们怎么不做中文版?
  吴美云和黄永松最初想直接把英文版转成中文版,后来发现不行:“那时候,台湾经济起飞了,但文化状况是有点像暴发户,你要照顾这暴发户的口味。而且自己人讲自己的事情,和把自己的东西介绍给别人看,终归不同。”
  中文版只好另起炉灶,而中文版一出,英文版就停掉了,因为忙不过来。杂志的使命从“连接东西的横坐标”变成“连接传统与现代的纵坐标”,名字也从“回声”改成“汉声”。
  《汉声》时代到来之后,黄永松发现做事的空间更大了。“给老外看的杂志是介绍性的,你不可能让他自己做,他原料也买不到。但是给自己人看的就不同。”
  开张伊始,《汉声》作了一期油纸伞的专辑。这个题目的背景是“台湾那时候是阳伞王国,世界各地的阳伞都是MADE IN TAIWAN。但这东西是舶来品,我们都忘了我们的老祖宗用一种更美的伞,叫油纸伞”。
  《汉声》的编辑到台湾各地去找,最后在台南找到最后一个会做油纸伞的老师傅。
        杂志出来之后,一个老外找到黄永松,请他介绍做油纸伞的老师傅。黄永松问他干什么,他说他要拜师。一个老外,学这个干吗?黄永松很好奇。那老外说,我是IBM派来的。
  “我被打了第三棒,我问:IBM不是做电脑的吗?他说对。我说我愿闻其详。他说,IBM是靠着发明技艺起家的。它有一个基金会,要把全美、全世界人类有过的技艺都收集起来。我就是这个基金会下的一员,我的任务就是在两年内学习油纸伞的技艺,然后写一本书。”
  不久,《汉声》办了一期中国结的特刊,因为中国结的手艺让黄永松很着迷:“一根线,能编出各种美丽的形状,跟我们中国人吃饭一样,两根筷子,吃遍天下美味。”黄永松给这门手艺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中国结”。不想,这个名字却遭到了很多文化人的反对。林海音说,中国结不合文法,还是该叫“中国结艺”,沈君山说,中国结,好像在说海峡两岸要永远打个结。黄永松不为所动,“民间的东西只要上口就好,上口就有人缘。”
  果然,杂志上摊之后,“中国结”一下子流行起来。国外有华人聚居的地方都一箩筐一箩筐,一货柜一货柜地进货。美国出版社和德国出版商接踵而至。黄永松到慕尼黑,帮德国人看版。他问编辑:你需不需要在封底加个小说明,告诉人家到哪里去买编织材料?
  德国编辑想了想说,不需要。黄先生你不知道,我们德国人很注重手艺,我们每个村庄、市镇,五步就有一个小的“美劳店”,十步就有一个手艺店。
  “他这么一讲,我就完全没有话说了。”
  与此同时,《汉声》在台湾名声日隆。几乎每个家庭都藏有一套《汉声》出版的以民间文化为主要内容的儿童读物。联考的学生在复习最紧张的时候,以翻阅《汉声》读物作为休息。台中“9·21”地震,救援人员在残垣断壁间常能发现成套成套的《汉声》杂志。


传统文化一点都不死板

  1988年,两岸解禁,《汉声》有了更广大的根据地,先后在北京、西安等城市建立起11个工作点。
  在《汉声》的北京办事机构,黄永松安详地坐在一条长案的后面。他身后的窗户上贴着一个巨大的“福”字红挂钱,窗台上摆着一盆花蕾初绽的水仙。他指着办公室墙上张贴的大幅门神画和桌上的古琴告诉记者:
  “中国的造型艺术的最精彩之处就是大同小异,我们比别人丰富。比如门神,就我们的搜集,我们有12个大地区的门神,每个地区里也是千变万化,光河北就有好几个变种。一个秦琼,湖南隆回的像儿童画一样,脸团团的,非常可爱。到了北京,皇都,秦琼就比较像个将军咯,很严肃地挺立在那里。”
  “就像我正在学的古琴。你看这琴谱,像密码一样,每个音符都是几个汉字拼在一起形成的,告诉你这里要勾,那里要挑,是用中指食指还是大拇指,是第几弦第几徽……这样的谱子,你有你的诠释,我有我的诠释,你弹的跟我弹的绝对不一样。
  “有人说我们中国文化死板,其实一点都不死板。它在韵味、境界上面是各自发挥的。你看我们的唐诗宋词,它有韵脚,有七言有五言——这些好像是束缚,但同样是五言,李白写的跟杜甫写的完全不同。”
  有一年,黄永松在贵州调查,听说当地有一种用竹刀和蜂蜡做的蜡染,这种蜡染在别的地方已经失传了。由于蜂蜡容易凝结,每一幅古法蜡染都只能印一张。所以这种蜡染被当地人视作生命的礼物。
  黄永松在当地的瑶寨里寻觅古法蜡染的传人,他问了很多人,终于问到一个四五十岁的男子,这男子说他的曾祖母会这门手艺。曾祖母已经100多岁了。她向黄永松展示了她90岁时候做的一条围裙。当时,黄永松正在台北筹办蜡染展,他问老太太可不可以带回一件她的作品。
        站在一边的曾孙马上说,“当然可以啊”,说着就伸出四根手指头,表示400块钱。
        黄永松付了钱往外走,跨过门槛的时候,曾祖母拄着拐杖追出来,一把把围裙夺过去。
  曾孙看到了,上前跟老太太交涉一番,把围裙要过来,交给黄永松。
  黄永松没走几步,老太太又跺着小脚追上来,把围裙夺走。如是三次。
  南方有几个少数民族没有文字,却把祖宗的历史记忆倾注到服装上。比如,哈尼族的一个支系——碧约人的妇女服饰就是一本活生生的哈尼迁徙史。上衣的底边之下是无数黑红蓝白相间的丝线,代表流离的祖先们的泪水……
  瑶族也如此珍视服装,乃至将其视为灵魂的载体。大人教训失去母亲的孤儿时,会指着母亲织的布说:“想想你母亲吧!”
  黄永松猜想,曾祖母不愿意把围裙卖给他,打算上车离开。车子快开动的时候,曾祖母追出来,把围裙塞到黄永松的手里。
  黄永松打开一看,发现围裙的右下角少了一条,但不影响画面全局。满脸皱纹的曾祖母仰着脸,通过翻译告诉黄永松:“我把灵魂留下来,身体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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