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年味
常人春对大年的第一个记忆,是清早起从堂屋门口,沿着甬路,一直铺到大门洞的芝麻秸和松柏枝。踩在上面,芝麻秸爆裂的“噼啪”声,松柏枝发出淡淡的清香。那是年的声音和气味。
民俗专家常人春有两个本事,一是记性好:民国时期的流行歌曲,点一首唱一首;多少年前的一次红白喜事,他都能把现场声情并茂地描绘出来。
二是好奇心大。从小就“打破砂锅问到底,末了还得问问砂锅碴儿扔哪儿了”。家里人嫌他啰嗦,他就去问门房、厨娘、街坊邻居。看见一个出殡的都能研究上半天。
——八奶奶八奶奶,我刚在街上看出殡的,那个穿孝的怎么还跪地上摔一个盆啊?
——你看见那盆底下摆的那块砖没有,拿蓝纸包着的?那表示三部书,上头写着《金刚经》仨字,那是以经度亡,表示人生一世如三秋。
出生于1933年的常人春经历了七十几个春节。
厂甸庙会买年货 图片由《汉声》提供
“小孩小孩你别馋, 过了腊八就是年”
在常人春的记忆里,从腊八到正月十五,甚至到二月二龙抬头,老北京的春节就像一大串冰糖葫芦,每一口咬上去都拉出长长的琥珀色甜丝。
“菱角米来呦——”常人春关于春节的回忆是从走街串巷叫卖菱角米的小贩开始的。腊八粥来了,年也不远了。菱角米是熬制腊八粥的必备原料。其它的原料还包括糯米、小米、红枣、红豆、桂圆、核桃仁、葡萄干、瓜子仁……相传,这干果杂粮的“乱炖”是为了纪念佛祖升天。“老北京是满、汉、蒙、藏‘四族共和’,年的很多讲究又是从儒释道里化出来的。”常人春说。
北京城里最庄严虔敬的腊八粥是由寺庙来熬的。每到腊八,雍和宫内就架起直径2米、深1米的大铜锅,围观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最里面是受过专门训练的熬粥仆役,身强力壮。诵经喇嘛和清宫太监静候左右。雍和宫熬出的第一锅腊八粥供奉佛祖,第二锅由黄缎套的食盒包好送往清宫,第三锅分给在京的亲王和各寺庙的僧徒,第四锅赏给文武百官及地方大臣,第五锅分给雍和宫的喇嘛,第六锅施给黎民百姓。
腊八粥有宫里的熬法,也有民间的熬法。腊月初七的晚上,即便是贫苦人家也会设法买芸豆、豌豆、小豆、豇豆、绿豆、江米、小米、大米、高粱掺成的“杂豆米”,由家庭主妇熬制一夜,腊八中午之前分送给亲朋,余下的,全家老小聚在一起,抱着脑袋喝。一碗救过佛祖命的腊八粥下肚,香甜滋润了五脏六腑,一年受佛祖的保护。
腊八过后,街上的叫卖越来越热闹。常人春可以一一学来。
“松柏枝来,芝麻秸呀——”这是四郊进城的农民在叫卖“踏岁”的松柏枝、芝麻秸。
“画来,买画——”天津杨柳青来的卖年画的小贩,把年画放在芦席卷或蓝布包中,遇到买主,就地摊开,任凭挑选。
“买哎,小猫儿,小狗儿,小公鸡儿,狮子,叭儿狗窗户花儿——”剪窗花是巧手女人的专利,她们从七八岁开始练这门手艺,年龄越大技艺越娴熟。红彤彤的石榴、牡丹,胖乎乎的艾虎,拱门的肥猪,心里想什么,剪子底下有什么。
“揭对儿来揭对儿(对联),买横批饶(送)‘福’字儿——”书春?穴写春联?雪的多是教书先生、半大学生。一进腊月门儿,他们就找好地点,支上桌子,摆上红纸、笔墨、小裁刀,桌前贴上“书春”、“换鹅”、“点染年华”、“翰墨结缘”、“借纸学书”的大红条幅作为自己的招牌。这些对子摊儿在常人春家住的鼓楼,以及东四、西单一带最为密集。住在这些地方的人大多生活比较富足,喜欢书法清秀、词义文雅的对子,像“一榻清风书叶舞,半窗明月墨花香”,或是“光前须种书中粟,禄后还耕心里田”。而城根儿一带,居民生活相对清苦,又有很多主顾是进城办年货的农民,“抬头见喜”、“立春大吉”一类俚俗热闹的对子反而大受欢迎。字体方面,半大孩子写的“孩儿体”反而更受欢迎。
过了腊月十五,各家各户开始扫房。民间最受尊敬的灶王爷会在春节期间隆重登场。老人们说,“不能让灶王爷顶着土上天”。于是被褥要拆,床底下的塔灰要扫,家里的大小铜器,洗脸盆、蜡扦、门把手、门合页都要用白菜疙瘩蘸上细炉灰粗擦一遍,再用湿布蘸上香灰细擦几遍,直到光可鉴人。
剪窗花是旧时妇女非正式的女红比赛 图片由《汉声》提供 “二十三,糖瓜儿粘,灶君老爷要上天”,“二十三,祭灶王,一碗清茶一碟糖”。 民俗专家常人春 陈钧/图 “你新禧,你多礼,一手的面,不搀你,回家给爹妈道个喜。”
小年,大年
被中国人贴在炉灶之上的灶王爷在世俗生活中的作用,跟平安夜钻烟囱进到各家各户的圣诞老人类似:监督一家人一年里言行的得失,好的装进“善瓶”,坏的倒进“恶罐”,腊月二十三上天向玉皇大帝汇报。
这样的神,凡人岂敢怠慢。讲究人家全年把他供奉在灶王龛里,穷户也会在腊月二十三这天买一张新的灶王像贴上。常人春起小觉得灶王爷就应该是画像上那个样儿“头戴金冠,身穿紫袍,手捧白色牙笏的老爷爷”。香案上一定要有的供品是糖瓜、凉水和草料。凉水和草料是为白马准备的。糖瓜是为灶王爷准备的,为的是粘住他的嘴,让他上天之后“好话多说,赖话少言”。
穷家置不起香炉香案,就把白菜疙瘩底部削平,插上铁丝、竹签之类,成为土造“蜡扦”。有些穷户还用秫秸瓤和秫秸篾扎一个灶王爷骑的小马。
一切准备停当,晚上10点左右,一家人在男家长的带领下三跪九叩,把糖瓜扔进灶门,鞭炮齐鸣,庆贺灶王爷升天。
小年好比排练,大戏要等大年才能开锣。
常人春对大年的第一个记忆,是清早起从堂屋门口,沿着甬路,一直铺到大门洞的芝麻秸和松柏枝。踩在上面,芝麻秸爆裂的“噼啪”声,松柏枝发出淡淡的清香。那是年的声音和气味。
家里的堂屋此时已经是一派郑重。松柏枝挂上写着“开元通宝”小钱,插在一碗撒着桂圆、荔枝、红枣、花生的饭上。黄年糕和白年糕各摆了小宝塔似的一摞,顶尖上还插着个元宝花。元宝上站着一个小人儿,那是撒金钱的刘海。蜜供和月饼摆得像两口大钟,一个一笔写下来的大红的“寿”字插在两口大钟的正中。香烟缭绕,那是“大金锭”和高香的香味。常人春早打听好了:这大金锭要整股的烧,每股24根,表示二十四诸天。高香33根,表示三十三天——佛教把世界分为四大部洲,每洲有八部天,再加上玉皇大帝的中心天,33天。烧这一炷香,表示对三界的诸神都拜了。
拜过了神仙拜祖先。两者的不同是给神仙吃素,祖先要荤素一起上,越丰盛越好。有些人家甚至端上黑炭红火苗的铜锅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穿上最正式的服装,有首饰的戴上全部首饰,按照长幼尊卑烧香叩拜。
——这些难免让小孩子觉得沉闷,只等着祭祖之后的年饭。
“豆豉豆腐、豆儿酱、鸡冻、鱼冻、干炸小丸子是压桌的酒菜,正式的大菜是四喜丸子、南煎丸子……小辈给长辈夹个丸子:‘得了,您今年转大运了,圆圆满满。’”常人春报起年饭的菜名,就像用嘴炒猪肝的许三观。
年饭还只是欢乐的序曲,之后的节目是守岁。全家人不拘老少,皆可自在取乐。大人们推牌九,常人春最爱玩的游戏是“升官图”。
“民国的升官图有三种。一种‘白丁’起步,往后是学生—班长—老师—校长。一种是从‘立法’,到‘司法’、‘行政’、‘考试’、‘监察’。再一种是从‘众议院’、‘参议院’到‘副总统’、‘大总统’,到‘大总统’就‘荣归’了:别人下的本钱,吃食、玩意儿、小钱都归了他了。”
除夕夜,大人小孩都以“赌博”的形式表达对来年的憧憬,不过也有一些人专用这个时间来怀旧。
“科举时代,中榜的要在这天回忆自己这一辈子发迹的文章是哪篇。把那篇文章拿出来重读一遍。写这文章的时候,用的哪管笔、哪个砚台、哪个墨盒也都拿出来,点上香,供上。唱戏的,哪出戏走红的,服装道具拿出来;做买卖的什么时候发的财,当时的账本、算盘拿出来,捻上香,供一供。什么成就都没有的,还可以赋诗一首,或是写写去年的经历,或是写写此刻的心情。”
在喜乐感恩的心情里,不知不觉到了吉时,全家出门接神,一时鞭炮齐鸣,五更饺子在白花花的水泡里翻着个。又是一年。
破五、顺星、上元节
这首民国时期的歌谣跟常人春记忆里年初一早晨,街坊邻里拜年的场面完全相符。到人家做客的时候,要作揖、打拱、磕头,主人端出果脯、干果拼成的年杂拌儿,双方说几句客套的吉祥话,起身告辞。
初二早晨的头等大事是祭财神。中国人的财神有很多位:比干、范蠡、关羽。除了范蠡确实生财守财有道,比干和关羽都是取“以义为利”的意思。关羽不用说,以义写春秋,比干因进谏被商纣王挖了心,他既无心,也无私,理财就能秉公办事。
祭完财神,人们纷纷去各庙请宝还愿。盘点老北京的还愿之地,常人春记得:求财运的去广安门外的五显财神庙,想去病要上药王庙,求子嗣的去东岳庙拴娃娃庙。
小小的五显财神庙这天香火最旺,不是青壮劳力根本别想挤进庙门!庙前的大香池子里火光冲天。地下的各种香的包装纸没过脚面。还听到有人喊,“留神火啊!”地上的香纸已经顺风燃起,平推过来,一片火海。用水来灭火,人群就前扑后拥,被浇了一身水,还得喊:“有水就有鱼,借水得财,大吉大利!”
请完宝去逛庙会。各色交通工具都上了路,驴、马、洋车、轿子、排子车。大姑娘小媳妇老太太,红绒石榴花、“福”字戴了一脑袋。小孩手里举着冰糖葫芦、大风车,顶穷人家的孩子,脖子前头也挂串山里红。
疯完了初二,就等着“破五”。民国时大部分店铺在这天开板。掌柜的带领伙计们在天地桌前拜过诸神,大喊一声:“请幌子(在旧生意人的心中,幌子是财神的象征)!”伙友们把挂了黄钱、元宝的幌子挑出来,边挂边大放鞭炮;店内账房使劲摇算盘;伙友们用秤杆猛敲秤盘,里里外外响成一片,谓之“响响当当,大吉大利”。
初八晚上点顺星。老北京相信,每年每个人都有一个值年星宿保佑。初八晚上要捻亮108盏或者49盏灯花,放在供桌上、房檐下、寝室、厨房、案头、炕沿儿、台阶、甬路、门洞里……在这个晚上,全城摇曳在如豆的灯火中。
过了初八,还有猜灯虎、赏月、看灯的正月十五上元节,二月二龙抬头……老北京春节数不尽的馨香热闹尽被常人春收进《老北京的年节》一书中。
(本文涉及老北京年俗的内容,部分参考了常人春、陈燕京合著的《老北京的年节》,特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