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赵武平:招魂何处
“且宋玉招魂本不是不知道死者坟墓何在,而是不知魂飘荡何方,所以对魂说东、南、西、北、上天、幽都,一切都不利于您,还是回故居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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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读迷思
茅盾老年居京,前后有过两个住处,但直到传闻其骨灰迁出八宝山,才意识到年初往交道口去看的故居,只是他最后几年的起居地。他曾对人说,“这是四合院,地址为‘大跃进路七条胡同十三号’,老地名为‘后圆恩寺’,房子大小二十多间,也还够用。这是因为饭厅、会客室、车库(放我的专用小轿车)、下人房、厨房等等,占用了大小十多间”。去的那个冬日适逢周末,稀罕的太阳好得出奇;时将过午却仍未见到旁的游客,门前冷落不亲见确实无以预想。当天偶然而至的观者,仿佛惟有台北友人和我两个。从大修在即的破败院落转出来,再从逼仄的门房兼售票间路过,我在依北墙而立但触目尽是灰尘的书架上,随手拣出一本几近泛黄的茅盾书信集,里面好几通书札,都谈及这座胡同深处的两进庭院。那里距他原先在东四头条的小洋楼不远。
九年前在北大小南门,买过茅盾香港版自传,知道他忆旧谈往笔墨,止于1949年。他后来政坛内外故事,流传于世所借途径,一是他与旧雨新知往来信笺,再就是其公子韦韬夫妇的回忆录。茅盾任文化部长十五年,1965年淡出政局“外不言政”,晚岁寂寞。他从政心态复杂,有过自顾不暇之叹,因为每周五分之二时间用在“三会”(会议、酒会和晚会)上,无法做到当官和创作两不误。他曾致信周恩来诉苦,说:“总理号召加强艺术实践,文艺界同志积极响应,我则既不做研究工作,也不写作,而我在作家协会又居于负责者的地位,既不能以身作则,而每当开会,我这个自己没有艺术实践的人却又不得不鼓励人家去实践,精神上实在既惭愧且又痛苦。”但“文革”前突然“靠边站”后,加上目睹妻子的病情急剧恶化,他“心情便日益抑郁、消沉”。
1969年妻子辞世,茅盾精神受重创,差点一病不起。他还有信说,“德氵止去世后,有一个时期精神消沉,自念恐亦不久于人世。”他病愈后仿佛看破一切,不再相信还有机会重圆创作梦,对待死亡的态度也日显达观。他还开玩笑说:人一生要走多少路是阎王预定好的,当你把路走完了,阎王就招你去了。他妻子早年曾加入共产党,但并没有进八宝山的资格,火化后只能送入普通百姓骨灰存放处。茅盾搬家后接回妻子骨灰,再也不愿与她分离。1981年,中共中央“根据沈雁冰同志的请求和他一生的表现,决定恢复他的中国共产党党籍,党龄从1921年算起”。茅盾是高级领导人,他的骨灰安放革命公墓,妻子的骨灰却依然不能同往,只好天各一方。
茅盾诞辰110周年,他们夫妇的骨灰终于团聚。韦韬谈到送父归里,说“也使我能够替父亲完成生前的三大心愿,一是落叶归根,二是夫妻相守,三是为母亲尽孝”。故乡乌镇给茅盾修造陵园,还把他母亲的坟墓也迁入园内。韦韬说:“父亲可以经常‘看看’他的母亲,尽尽孝道”。这也牵人想起,茅盾去官前一年谈到曹雪芹,顺便所说几句有意思的话:“且宋玉招魂本不是不知道死者坟墓何在,而是不知魂飘荡何方,所以对魂说东、南、西、北、上天、幽都,一切都不利于您,还是回故居来罢。”
昆德拉有次听见女权主义者议论,说有名的女性也应该有权利葬入先贤祠。这令他感到困惑:名女人入葬先贤祠当然有象征意义,可是她们的丈夫必然会因资格问题无法随行。他又推测:男人或许愿进先贤祠,但肯定没人在他们死后,“征求他们的意见,甚至违背他们的最终遗愿,就决定把他们改变成民族的象征,把他们与妻子相分离。……人们对待一个死者像对待一堆垃圾或者一个象征物,对于他那已消失的个性而言,这是同样的不尊重。”生者意愿是否能为故人所领受,可惜谁也不能起他们于地下而相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