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记里根大总统听课
■往事与随想
1984年4月,邓小平会见里根
那是1984年4月30日下午的事情,老皇历了。
美利坚合众国第40任总统罗纳德·里根访华过沪,要借复旦大学发表演说,并与师生代表见面。所谓听课,只是个名目,他需要的是一个场所,让学生在此向他提问,便于他在大礼堂发表主旨演说之后,继续他那闳中肆外的表演。
翻查当年的日记,我是4月21日夜领受任务的。自次日起,便与学生一日一练。先要说明,这三四十个学生,并非都是我班上的,而是由有关方面从各系遴选抽调来的,好像还有自己的临时支部。带头的那位,毕业后成了学校的重要干部,却始终与我相契,直到他上调市府,复去充当京官。记得写过一篇《仰俯之间,不媚不谄》的小文,就是替他送行的。
话扯远了,赶快回到正题。我接到任务后最关心的是讲什么课。得到的回答是,随便什么。随便什么?难道美国书刊上对里根的非议责难攻击,也可以讲?“哦,这个不合适。”那几日恰逢我们给莎士比亚做寿,有个学术活动,叫做“复旦午后莎士比亚”(FudanShakespeareAfternoon),所以脑子里装的全是这事。面对多数非外文系的学生听众,普及一下老莎,怎么样?上级曰然。我于是匆匆炮制了一份关于老莎的FiveW’s,长度约足以撑满一个小时。上级旋给了我这个fivew’s一个highfive(抬手击掌称好),其实后来知道谁也没看我写的劳什子讲稿:自作多情,多此一举。
那么,成天练什么呢?改学生问题的英语表达,练学生提问时说的英语的口音。安排了提问的学生总共三四人,在我听来,英语都说得很准且溜,我说这不用练,打个格楞什么的,反显自然。可是上面传下话来,说是大总统有些耳背,提问的学生嗓音要洪亮,咬字要清晰。于是由我这个不用练教的老师和众多轮不到提问的学生充当陪练,就听那三四位一遍又一遍不住地从头来起:“总统先生……”记得“彩排”那天,老校长还亲来检查。性急的狗仔队全然不顾5个W中的when,也早早赶来捕捉尚未发生的新闻了。
终于到了锣鼓锵锵、大幕拉起的那一天。嚯,校园和附近的街道和宿舍,安保特工麇集蜂萃,莫计其数。既有身穿深色西服、佩戴胸卡又塞个耳麦的威猛大汉,又有手臂上缠个红袖箍的居委会大妈,个个都是鹰瞵鹗视,一副如临大敌、防芽遏萌的态势。幸好那时还没发生过9·11(大总统倒是已有遇刺经历),出示证件,就可进得校门。Wow,校园里几乎个个都是西装革履,衣着光鲜。就我还穿着一件涤卡中山装,显得太背时了。只见那外办主任像看什么稀有物种似的,朝我上下打量再三。经他这么一看,我倒释然了:有什么啦?就算学一回季老季羡林吧。就这样,穿过一道安检门,来到3108教室。
大总统在学校里要“跑”三个“垒”:物理楼接待室会见教师代表,大礼堂作主旨演讲,3108答学生问。每个“垒”上都有一位校领导坐镇督阵。来校采访的数百名记者,每人只能蹲守一个“垒”,选定后不得再挪动。所以听我“表演式”讲课的金发碧眼儿还真不少。我讲着讲着就忘情投入了,门启处,进来个不相干的工作人员,听众以为是总统驾到,一阵骚动,我忙说“狼没来,虚惊一场”,引起满堂哄笑。压阵的那位大概不懂英文,回头看了看,发现没有失控迹象,也就罢了。我这儿海北天南讲八卦谈兴正浓时,窗外车队驶到,只听得砰砰碰碰一阵关车门的声音,我只好说:“这回狼真的来了,小的只好让出讲台了。”接着,VIP们鱼贯而入,鼓掌,握手,摄影,学生提问,总统回答,长枪短炮“可亲”“可亲”……15分钟光景之后,戏文圆满落幕。贵宾扬长而去,学生作鸟兽散,留下我一个傻乎乎站在讲台上:我准备的课还没讲完呐。这时,有个美国记者大概看我落寞可怜,走过讲台时扔下一句“谢谢”,还说大总统要是也在听课,“恐怕很多听不懂呢”。大概算是安慰吧。
很久以后,我同一位美国文化领事(只记得中文名字好像姓李)吃饭时说起这段往事,蒙他告我,诸如“中美两国年轻的一代在你看来有何区别?”等学生的提问,其实早就预先传至美方,别人早就替大总统拟好了答稿,而大总统又是好莱坞出身,背功一流(李君说他是word-perfect),流利回答自不在话下。至此,宾主双方抚掌大笑:“原来是一场粲然可观的中美合演的好戏啊!”
我呢,只不过是戏里的一个——跳梁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