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画的里里外外
像艺术史大家贡布里希的《艺术的故事》和肯尼斯·克拉克的《文明》等名著常置左右,随手翻翻就有收获,也可以多了解一些艺术的背景,为自己的鉴赏力进补。
责任编辑:刘小磊
笔者也算是个美术的爱好者,这十几年里每年一般至少要去美术馆两三次。幸亏东京大大小小的美术馆博物馆很多,凭着良好的信誉和财力,能够从世界各大美术馆博物馆借来不少好东西,吾辈爱好者自然眼福不浅。但毕竟不是专门研究美术的,对很多作品的门道不可能很清楚,所以平时也稍稍涉猎一些艺术史读物,像艺术史大家贡布里希的《艺术的故事》和肯尼斯·克拉克的《文明》等名著常置左右,随手翻翻就有收获,也可以多了解一些艺术的背景,为自己的鉴赏力进补。
记得很久以前在一本编得极佳的英文版20世纪思想家辞典里,看到克拉克的条目下还有一部讨论何为名作的小书“What is a Masterpiece”, 但寻觅许久未遇。巧得很,今年春假里在一家常去的旧书店只花了一个包子的价钱就购得了。书不厚,在轻轨上看了几天读完了。到底是20世纪最好的艺术史家和人文思想大家之一,对西方美术名作如数家珍自不用说,对作品的理解有着难以企及的深度。比如在此书前言里,克拉克就开宗明义反对对名作的主观定义,认为那样的定义否定了人类伟大的所有构成(the whole fabric of human greatness)。
他在书中给出了关于名作的若干特征,比如一个是“记忆与情绪的融合形成一个单一的理念,另外一个是重建传统的形式的力量,从而使之可以表现艺术家自己的时代,同时又跟传统保持联系”。另外他也提到人的因素是名作的核心部分,艺术家必须对他的同时代人有深刻的理解。克拉克还以Arena Chapel为例,说最高级的名作是对伟大主题的阐释,而对欧洲艺术而言,幸运的是在其最好的阶段基本上都集中在对基督教的阐释上。在书的最后部分,克拉克还说尽管有很多关于名作的定义,最重要的还有一条,就是作者须是艺术天才,而天才又浸润于时代的精神中,从而以某种方法将其个人经验普遍化。大师写启蒙类作品,举重若轻,深入浅出,令人信服。
看完克拉克的书后不久,看到当今日本最好的艺术史家高阶秀尔的《看名画的眼睛(卷一)》中译本出新版了,于是想找自己书斋里的原版书来看看,却一时找不到,无奈在网上新订了一本。想读而未读,在日文里叫“积读”。因偶然的机缘而开读,一读果然很涨知识,于是不揣浅陋来介绍一番。
高阶秀尔乃日本文化界最高奖章文化勋章的获得者,原东京大学美术史教授。退休后担任过位于东京的西洋美术馆馆长,巴黎第一大学名誉教授。虽已耄耋之年(出生1932年),至今研究著作不辍,在《朝日新闻》等媒体上还不时发表论美术的文章。高阶教授专长文艺复兴以降的西方美术史,同时对日本的美术也极有造诣。从三十多岁就开始出书的高阶教授著作早已等身,代表作有《近代美术的巨匠们》、《世纪末艺术》、《法国绘画史》、《文艺复兴的光与暗:艺术与精神风土》等等。在专业研究之余,不忘写作关于艺术启蒙方面的著作乃是这位大学者的一贯作风,笔者在此要谈的《看名画的眼睛(卷一)》就是他三十几岁时写的一部畅销书(初版于1969年)。此书收入著名的岩波新书(青版,同一系列中还有日本战后最重要的思想家丸山真男的《日本的思想》,遗憾的是中译本只翻译了一半),截止到2013年8月已经重版六十七次,可见其受欢迎程度。
在书中高阶教授介绍了从杨·凡·爱克《阿尔诺芬尼夫妇像》到马奈《奥林匹亚》为止的15幅西方美术史上的杰作,时间跨度上正好是从文艺复兴到19世纪。按照作者的说法,这恰好构成西欧绘画最辉煌的一个周期。高阶教授在给中译本的序言里写到,他力求在书里把产生这些杰作的西方文化背景写出来,读者可以因此而加深对这些作品的理解。读完此书,我想这正是该书最重要的贡献,难怪问世四十多年来依旧畅销,笔者前两天还在服务的大学的书店看到此书放在醒目的地方。
第一篇是谈“油画之父”杨·凡·爱克的《阿尔诺芬尼夫妇像》。恰好笔者手头的美国哲学名家约翰·塞尔教授的新书Making the social world: The structure of Human civilization,就是拿此画作为封面的,亲切感油然而生。去年3月在伦敦国家美术馆参观时,此画因故未能看到,所以特别想知道高阶教授如何解说的。读完以后,颇有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感觉。比如画中的那面凸面镜,以前就没怎么注意。但根据高阶教授的分析,这面镜子作用甚大,由于其弧度特殊,“把左边敞开的窗,右边连着天顶的红色的床,中间从天顶吊下来的吊灯,还有两个默默站立着的人的背影等都反映了出来”。还不仅仅如此,这面凸面镜还像袖珍画一样把整个房间都展现出来了,可见画家构思之巧妙。如果我们不细心看的话,还真发现不了镜子里竟然还有那么多花样。
给人以醍醐灌顶之感的解说还有很多。比如高阶教授讲到了画中很多物品的寓意,笔者也是得未曾闻。我们从画中可以看出,这是一对夫妇在举行结婚仪式,丈夫用左手托住妻子的右手,意味着他们的永久结合。窗外是白天,而吊灯上却点着蜡烛,是否画家画蛇添足?根据高阶教授的说明,“只有一支蜡烛的烛台在中世纪被称为‘婚礼的烛台’,它象征着‘结婚’。”画中两人脚边的那只可爱活泼的小狗则是忠贞的象征。至于那些水果,也不是白放的,都是象征着人类的原罪之树的果实。所以“真实的水果暗示了人类的原罪,它们同时也提示了十字架上的拯救”。这些如果没有专家的解释,真的是无从了解:在西方的文化中基督教扮演了绝对重要的角色,不管是音乐还是绘画,离开了对基督教的了解,很多都无法准确地说明。
在对每幅名作作了说明后,高阶教授还对名作的历史背景也一一作了介绍。据说《阿尔诺芬尼夫妇像》是“第一次展现了用油画技法表现现实的逼真效果”,这跟画家使用的调剂色很有关系,而究竟使用了什么样的调剂色,作者说至今还是个谜,但我们可以确切知道的是,包括凡·爱克在内的画家,当时的很多画家往往都是油画技法和蛋青画法并用,在完成的蛋青画底子上再画油画。
对另外一幅名作的解释也让人很受启迪,就是笔者非常喜欢的德国大画家丢勒的名作《忧郁》。我们可以看到丢勒在这幅铜版画上画了很多,最重要的当然是那位长着双翼、托腮沉思的女子,然后是她身后的建筑和四周的物品及动物。比如有锯子、刨子、木尺、钉子和钉拔,甚至还有坩埚炉、吹火棍、圆球和多面体等等。不由得心生疑问:大画家画这些劳什子干什么?那位女子究竟在干什么?
说老实话,一上来真是无从下手。在高阶教授的向导下,才有豁然开朗之感:海面上飞翔着的那只蝙蝠给我们提供了线索,它的翅膀上写着Melencolia.I。Melencolia在拉丁文中就是忧郁的意思。我们知道,按照古希腊的一种医学理论,人体内有四种不同的液体流动着,就是血液、胆汁、粘液和黑胆汁。据说这些液体分布的多少决定了四种不同的性格。黑胆汁多就是忧郁质的,此类人大多内向、消极和孤独,Melencolia这个词原本就是来源于古希腊语。
在中世纪通常用终日无为、托腮思考的人来形容忧郁气质,而丢勒则赋予了忧郁者以新的含义,这其实也是反映了时代的变化:在15世纪末,忧郁气质变成了专门从事理性活动和艺术活动的人的象征,所以可以说丢勒是通过他的杰作反映了时代的变迁。跟着高阶教授的指引,我们再来看这幅杰作,就仿佛换了一幅清晰极了的新眼镜似的:那些刨子和锯子就是代表创造物体的工具,时钟等就是测量的工具,球和多面体则是几何学研究的对象,等等。如此,谜底也就揭晓了:这位女子所代表的就是那些专门从事精神活动的哲学家和艺术家。
还有一种背景也是吾辈外行不知道的。据高阶教授说,丢勒作为德意志民族当时最优秀的民族画家,是他给德意志带去了意大利文艺复兴的思想。丢勒两次访问意大利,深受当时欧洲最先进的意大利文化的影响。比如创造性艺术家们都具有忧郁气质的思想,就是著有名著《柏拉图式神学》的费奇诺为代表的人文主义思想的一个组成部分。走笔至此,我们才能对丢勒的这幅杰作有个初步完整的理解。这再一次证明了内行看门道的道理,毕竟没有对西方文化史精神史的了解,要看懂名作着实不容易。
在本书的跋里,高阶教授引用了达·芬奇的话:“绘画是精神性的东西。”说明达·芬奇没有把绘画只看作手艺活,而事实上西方美术的杰作或多或少都体现了西方文明的精神,这也正呼应了本文开头引用的克拉克的话。高阶教授选择的名作也正符合克拉克的那些定义和条件。顺便说一句,高阶教授也翻译过克拉克的代表作“裸体”。
记得很久以前读过张中行先生评论王泗原《古语文例释》的文章,说此书乃读文言文的必备读物,笔者也可以效颦一下,高阶教授此书及其续篇,是看西洋名画的好向导:不妨随便翻翻。跟原书相比,中译本的配图基本上都是彩色的,更加赏心悦目。译者范钟鸣是职业艺术家、艺术评论家,1984年毕业于上海师范大学艺术系,1986年赴日,跟高阶教授也有个人交往。笔者中译本也看了,觉得专业人士兼通语言翻译起来毕竟不一样,的确是本很不错的译著。
网络编辑:佳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