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树的宁静和神秘追忆特朗斯特罗姆

特朗斯特罗姆去世了。对一个诗人来说,肉体的死亡若能够换来精神——诗歌——的不朽,无疑是莫大的幸福。

责任编辑:朱又可

 

2010年夏天,特朗斯特罗姆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前一年,瑞典一家出版社把他小时候收藏的昆虫标本出版成画册。译者李笠带孩子去看望他,特朗斯特罗姆给孩子们讲他收藏昆虫标本的故事。 (作者供图/图)

“特朗斯特罗姆去世了!”“特朗斯特罗姆去世了!”

2015年3月28日早上我被妻子从瑞典打来的电话唤醒,可能是前一天晚上为浇灭体内热度而灌下的大量酒精的缘故,我既没震惊也没感到哀痛。但死讯并非出乎意料——2014年8月17日最后一次去拜访托马斯时,我似乎已感到了某种预兆。

托马斯还是像以前那样坐在轮椅上。我们还是像往常见面时那样拥抱。莫妮卡还是照例端上了咖啡、甜点和威士忌。但我们才刚聊了十来分钟,托马斯就打起了瞌睡。以前,在他获诺奖前,即使是前年,每次去看他,他总能精神抖擞地陪着喝上一两杯,直到客人离去。

我和莫妮卡交谈着,她第一次用忧伤的语气说:“诺贝尔奖来得太晚了。”其实我知道,这个奖项的到来并未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实质性的变化。但要是诺奖早15年或10年颁发给托马斯,那么他们能很好地享受这奖项,比如每年冬天可以去南欧居住一段时间,而不是由于经济原因,只能在那里逗留一两个星期。

我发现莫妮卡突然老了,而且显得疲惫。这位自1990年以来,一直精心照料着自己半身不遂的诗人丈夫的女人,脸上蒙着一层沉重的阴云。

特朗斯特罗姆去世了。他诗歌的崇拜者再也听不到他用左手演奏钢琴了,也再也看不到他智慧清澈的眼神和孩子似的单纯的笑容,或仰慕他橡树的宁静和神秘——你打量他时,会发现星光正从茂盛的树冠里倾洒下来,或像诗人在《风暴》一诗中描述的:“听到星星在自己马厩中跺脚。”

但特朗斯特罗姆是幸福的,从他第一本诗集《17首诗》(1954年),到2011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一直受到诗人和读者的关爱。他一生共发表了二百六十多首诗,而他的诗已被译成了六十多种语言。他被批评界称为“隐喻大师”,有人把他视作“深度意象诗人”,也有人把他看作“后超现实主义诗人”“新简单主义的开创者”“巴洛克风格的诗人”“现实象征主义诗人”等等。他的诗通常从日常生活着手,擅长用精准的描述,让读者进入具体空间。然后更换镜头,将细节放大,变成特写,让飞逝的瞬息获得旺盛的生命力,透发出“意义”,展现一个可感可触的新世界。

死亡,是特朗斯特罗姆诗歌世界里反复出现的一个主题,从他的全集的第一首诗《序曲》到最后的俳句,始终闪晃着死神的影子。他在一首精美的短诗《1966年——写于冰雪消融中》这样写道:

我紧抓住桥栏。

桥:一只驶过死亡的巨大的铁鸟

死亡是可怕的。他在一首题为《某人死后》的诗中敏感细腻地刻画了死亡的震慑力:

“有一个惊骇/留下一条长长惨白的彗星尾巴。/它占据我们。它让电视图像模糊。/它像冰凉的水珠聚集在空气管上。”

在临近五十岁的时候,他简洁深刻地写道:生活中,死亡有时会登门/丈量人体。拜访被遗忘/生活依然在继续。但寿衣/在无声中做成。(《黑色明信片》)

死亡,在特朗斯特罗姆的眼里,是无时不在而又无孔不入的东西:“我的岸很低,只要死亡上涨二公分,我就会被淹没。”但诗人在瘫痪第六个年头,似乎已接受了死亡:一缕蓝光/从我衣服里流出。/仲冬。/叮当作响的冰铃鼓。/我合上眼睛。/有一个无声的世界。/有一道裂缝,/那里死者/被偷运过边界。(《仲冬》)

2004年,在瘫痪失语14年后,诗人出版了《巨大的谜》,在这部诗集里,我们看到死亡如何像一条蟒蛇缠住诗人,诗人又如何镇定自若地直面死神:屋顶破裂了。/死者可以窥视我。/这一副面孔。

此刻,当我带着热度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在床上整整躺了两天,我十多年没这样病过,不知这是否与他的离世有关),不禁又想起25年前在特朗斯特罗姆的夏日别墅蓝房子的一次诗歌对谈——那是唯一的一次,4个月后,他瘫痪失语,我们因此而失去了所有语言交流的机会——

问:你认为诗的特点是什么?

答:凝练。言简则意繁。

问:诗的本质是什么?

答:诗是对事物的感受,不是再认识,而是幻想。一首诗是我让它醒着的梦。诗最重要的任务是塑造精神生活,揭示神秘。

随着岁月的流逝,上面的对话,也成了我的写作信条。特朗斯特罗姆成了我的影子,常常,写作时——太阳破云而出的一瞬——影子就会闪现,低语:“节制,诗当凝练,精准。”

是的,诗的力量在于凝练。特朗斯特罗姆的诗始终贯穿着这一审美理念,即,用最少的词语制造最丰富的内涵。他的诗如精心打造的一只首饰盒,那里镶嵌着黄金、玛瑙、珍珠和宝石,有高贵的整体平衡,也有极致的细节的精美。

翻译特朗斯特罗姆给我的诗歌写作带来了极大益处,这是诗艺的经典范本,就像学书法的人找到了王羲之的帖。特朗斯特罗姆无疑是一个现代的“唐代诗人”——除了西方的现代主义的诸多特点,他也能像王维孟浩然等诗人那样擅长营造意境。意境(有时也称为“境界”),王国维在其《人间词话》中指出:“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境界而已。”而用特朗斯特罗姆的话说:“我常常从一个物体或状态着手,为诗建立一个‘基础’。这基础有时是一个地点。诗从一个意象中渐渐诞生……我用清晰的方法描述我感受到的神秘的现实世界。”他的代表作《风暴》《树与天空》《孤独》《宫殿》《夜曲》等,无一不是意境的经典显现。这里,直觉和理解、情感和思维、意识和无意识相互交融、恰如其分地传递了内心体验,巧妙地做到了心与物的协调统一而心驰物外,意与境的浑然一体而意溢于境,和李白的《静夜思》、崔颢的《黄鹤楼》等唐代优秀诗作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特朗斯特罗姆的诗在表达上和中国古诗有着惊人相似之处,比如:“穿轰鸣之裙鞠躬的喷气式飞机/使大地的宁寂百倍地增长。”(《冰雪消融》)它让我们想到南北朝诗人王籍的“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名句;“预感战争爆发而目瞪口呆浑身冒汗的花朵”让我们想到杜甫的名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移情绝唱;而“流淌的宝剑/正销毁着记忆/小号和佩带/在地底下生锈”(《短诗三章》),又何尝不是杜牧《赤壁》中的“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的回声或共鸣?而共鸣,则无疑体现了世界诗歌大师们抵达的精神境界。

“太阳已低垂/影子像巨人。很快/一切是影子。”既完美地体现了特朗斯特罗姆的俳句风格,也表达了诗人对时间利爪下生命的悲剧性的清醒认识,它用禅宗的方式说出了死亡。

“特朗斯特罗姆去世了!”“特朗斯特罗姆去世了!”但我看见他仍坐在轮椅上,看见我和他仍在干杯,时不时地相视而笑,就像我在2014年8月17日最后一次见他时那样——

房门打开。他在老地方——轮椅上——等我

他获诺贝尔奖之前曾这样坐着

他获诺贝尔奖之后仍这样坐着

一尊坐佛,或准确地说:一块怀抱隐喻的陨石

他在倾听。他听到墙另一头的拼杀与叫喊

轮椅,钢琴,用了一辈子的家具

簇拥着他——生活并没有改变

只是当我们喝酒的时候,他猛地呛了起来

他睁大眼睛(像怕被风暴吹空的冬夜的灵魂)

望着慈善的妻子,望着拜访他的客人

“这里!”我说,“我遇到了我曾经的女友

一个二十年前学哲学的金发美人

而今变成了一个信奉耶稣的白毛女……”

他忽然仰头大笑,眼睛闪烁星光

但随即低下了头,像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

街上的脚步声将我们围住

想在我们突然的静中寻找幸福的捷径

我听见钢琴在唱:“自由存在,有人拒绝进贡!”

但83岁的诗人已经入睡,梦见家具

正飞离房间。一颗滴血的心在欢唱的海水中沉坠

(《特朗斯特罗姆在倾听》)

特朗斯特罗姆去世了。对一个诗人来说,肉体的死亡若能够换来精神——诗歌——的不朽,无疑是莫大的幸福。特朗斯特罗姆在自己全集的第一首诗《序曲》中写道:“醒,是梦中往外跳伞……当穿越死亡的漩涡之后/是否有一片巨光会在他(漫游者)的头顶上铺开?”事实上,在特朗斯特罗姆与死亡漩涡搏斗了近25年后,那道巨光——诗歌的智慧与美——早已在他,一个从梦中跳伞的漫游者的头上铺展开去,而且正转化为一种强大的慰藉力量。

网络编辑:佳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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