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组织,抚慰了那根本不需要的十万大军 荒谬大于香艳的台湾电影《军中乐园》
1952年到1992年,台湾的“军中特约茶室”也就是军中妓院,存在了40年。过去钮承泽认为它带着香艳和传奇,后来他发现,那些老兵,不光解决身体需求,也把那当家,把那里的女人当媳妇。
责任编辑:袁蕾 李晓婷 实习生 宋雅洁 杨金兰
这场仗其实是打不起来的,可是我们所有人都在准备这场仗,包括这些性工作者们,包括岛民们……在这个风光明媚的小岛上,所有人被禁锢在这里准备着一场其实永远都不会发生的战争。——钮承泽
“民国五十六年过完阴历年,我在新竹关东桥唱从军乐。那年我正好二十岁,刚从高职毕业,理着大光头,穿着不怎么合身的草绿色军服,踢正步唱军歌:‘我有两支枪,长短不一样,长的打共匪,短的打姑娘……’如此般度完前八周的‘新兵基本教练’。”
台中市人叶祥曦的忆旧短文《军中乐园秘史》这样开头。这篇小文发表在2005年底的台湾《中国时报》“人间”副刊,后来获得该报“性史2006”征文比赛的第一名。
台湾导演钮承泽2014年完成的影片《军中乐园》里,从阮经天扮演的男主人公小宝身上,观众可以看到叶祥曦讲的大部分故事,包括他提到的这支“军歌”。片中军营从凤山改到金门,但讲述的都是“特约茶室”,或称“八三一军中乐园”里的往事。2015年2月9日,影片在柏林电影节“全景单元”放映结束后,钮承泽走到银幕前,再次向国外观众解释“八三一”的来历。
1949年,国民党大批军队撤退到台湾。孤身来台举目无亲且性欲正旺盛的男人们忍受不了时,就骚扰良家妇女或嫖土娼。1952年,“总政治作战部主任”蒋经国批准成立“军中特约茶室”,也就是军中妓院。这一“编制”存在了40年,1992年,在“国防部长”陈履安任内,最后一间马祖北竿特约茶室废止营业。
电影中的金门岛生活枯燥,炮弹定期飞来,这边也定期操演防空火力。休闲时分短短的商店街挤满绿军装,街上最诱人的所在,是特约茶室“军中乐园八三幺”。新兵小宝因为信誓旦旦要把处子之身留给老家未来的媳妇,长官觉得放心,调来八三幺跑腿,重要任务之一是营妓需要去镇上时“陪护”在旁以防逃跑。工作中他见识到这个香艳场所上演的一出出戏剧:思家无望的山东老兵、被同僚欺凌的菜鸟,都在八三幺姑娘这里寻找依托和慰藉;而逢场作戏的风尘女,也都有各自的不堪往事,譬如用这份工作替代服刑的妮妮。
钮承泽1989-1992年曾服役于高雄的左营海军基地,单位是艺工队,相当于大陆部队的文工团。2013年为拍摄《军中乐园》勘景,他向台湾军方提出申请,在未获答复时带大陆摄影师进入左营军港登上军舰,引起轩然大波。抵达柏林的三个月前,高雄地方法院以违反《要塞堡垒地带法》判处钮承泽5个月徒刑,缓刑两年并支付60万元台币。
登舰风波,有人在网络上骂“匪谍”,几乎所有投资方撤出,只剩大陆的华谊兄弟公司;影片拍完后因为有大陆资方,钮承泽又被骂成“卖台”。他在影片里惋惜一代代年轻人为一场“打不起来的战争”虚耗了青春,现在他觉得,时隔65年,这场“战争”在有些人那儿好像还未结束。
他们真把她们当媳妇儿
南方周末:看到叶祥曦的文章之前,你对“军中乐园”有多少了解?
钮承泽:所有台湾的臭男生凑在一起特别喜欢讲当兵时候的事情,女生都觉得无聊得不得了。那段时间真是太苦闷、太艰困、太扭曲,留下了很多荒谬的故事。在那样的苦闷扭曲跟压抑下,竟然会有一个由军方所办的单位是为了解决官兵们的身心需求。而且真的不只是性,对于像戏里的老张这些老兵而言,他们真的把那儿当家,把她当媳妇儿。
叶先生这个文章,让我得以走进去,后面是一个很长时间的思考、收集资料,然后再去芜存菁——有太多拍不了的,我得拣选跟截取。
南方周末:你们怎样做研究和调查?
钮承泽:我自己都做了很多次采访,问身边的人或一起去拜访某些特定的对象。比方一位外省老伯伯,也是“海龙蛙兵”的士官长,他就可以为老张这个角色和其他的环境提供很多很真实的基础。第一几乎不存在影像,在金门那样的战地,照相机是被管制的,私人不可以持有。再者女性当事人都不太愿意讲,因为她们的工作,总会有一丝觉得见不得人的。除了采访,除了搜集到的资料之外,有很多还是要靠我们的想象。也采访了很多去那边消费的、有经验的人,采访了管理茶室的人。我们也通过台湾一些争取性工作者权益的单位,像“日日春(关怀互助协会)”,安排性工作者跟创作团队,尤其是演员对谈。
南方周末:你也提到,相比社会上的性工作者,军队里也许给了她们更好的组织、管理、卫生措施等等。
钮承泽:是的,它真的是因时代而生,因时代而止。当时也许必须有这样的组织才能抚慰那十万大军;但是荒谬在于,根本不需要那十万大军。这个是我想(要表达的),那个荒谬。因为时代而产生了这样一个状态,但相对于其他的性工作者的工作环境而言,它提供的是一个相对安全、单纯的环境。
南方周末:这些性工作者后来怎样了?
钮承泽:真的谈上恋爱了,嫁给某一位恩客,这是少数,也是传奇。在金门当地都有,但是她也不愿意谈论了。很多人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我终于知道 我爷爷在想什么了”
南方周末:片中故事的时间设定在1969年,是为什么?
钮承泽:我不希望它是一个正在进行战争的时期。这场仗其实是打不起来的,可是我们所有人都在准备这场仗,都相信这件事情,这是特别荒谬的处境。一代代年轻人在那儿受着辛苦,包括这些性工作者们,包括岛民们——就因为这场事件,兄弟阋于墙呗,都是这么说。
那些巨大的设施从未按当年设想的目的而使用过。在这个风光明媚的小岛上,所有人被禁锢在这里准备着一场其实永远都不会发生的战争。
南方周末:影片里密集的机枪子弹在夜空里织出火网,那到底是在打什么?
钮承泽:信号弹。当时每个月都会进行的演习。没有真正的战争了。1958年那一次炮击之后,你们就说了,以后“单打双不打”。像是一场仪式,但那也是会造成伤亡的,也造成了一种心理压力。
南方周末:在台湾,这么长时间,为什么没有电影碰过这个题材?
钮承泽:我们终究也得面对市场。如果要拍一个有点时代背景的,那预算一定是相较于时装片要更高。如果在大陆不保证能上片,投资就会显得很不理性。
说实话,它又并不是毫无市场吸引力的,它毕竟也有传奇、香艳和神秘。当时我担心的是,我怎么样可以诚恳、真实、精彩,但是又不剥削、不消费那些人和这段
历史。我无法回避那些肢体的展现,或者说那个压抑的年代,反而流动着更加激腾的情欲。
南方周末:台湾公映之后,观众反应怎么样?
钮承泽:有人感兴趣、有人骂,有人说:谢谢你,我终于知道我爷爷在想什么了。
有一位孙越先生,台湾很重要的演员,得过两次金马奖。看完之后,他在他的脸书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他说我哭了,为了那个时代,也为我自己。我读到这儿,就觉得一切都值了。我也曾经想过,我现在拍它是不是浪费了这个题材?但是我看到这些长者的反应,我就觉得,怪不得老天爷让我现在拍,要不然他们的辛苦到底谁为他们诉说?没有一部电影是拍给他们的,尤其现在的市场,全部都是给年轻观众。
南方周末:侯孝贤在这个片子署名剪接指导,他对这个题材怎么看的?
钮承泽:我们两个人废话不多,情感很深。以前我都把电影拍好请他来看,他总是说这里不好、那里不好,我就很气,永远是这样的轮回。某一日我突然懂了,我对他有太深的情感,有一种父子之间的情意结,我很想超越他。这都是在我经历了很大的挫折之后才理解到的。所以这一次,我邀请他来看初剪,请老先生给点意见。没想到他看完初剪,说我来帮你剪一版吧。他真的新剪了一版。
首映那一天,我觉得他非常开心。他以前其实有点像我这个状态,神里神经的,坐不住。但是随着年纪见长,也越来越低调沉稳,可是首映那天他非常的high。他甚至敲锣打鼓地说,你们都得看这部电影,这部电影真的拍得好,比我的还好。至于他怎么看这个题材,或者这个电影……他不会觉得好的啦。因为我们都是挑剔的创作者,也都是挑剔的观众。
台湾电影工业,要像“邓小平说的改革开放”
南方周末:因为影片有大陆投资,听说你在台湾也被指责,可是以台湾电影业的现状,大陆投资未来应该会更多吧?
钮承泽:对,有人说“卖台”。台湾就两千多万人,单就市场而言,确实比较难支撑比较有企图心或比较耗钱的制作。这总得面对,没有一个作者不希望有更多的观众。
台湾电影最困难的时代已经过了。台湾电影曾经没有任何可以做的计划、可以期待的回收,也没有观众对你感兴趣,因为全部看好莱坞电影。台湾电影的份额占不到1%,可能0.5%。当《海角七号》例子出现,我被激励了,于是我拍了《艋舺》,也有了贺岁片的传统。接下来几年,在好莱坞电影以外,台湾电影是台湾观众第二个选择。工业荒芜已久,重建绝对不是几个明星、几部卖座电影就能完成的,百废待举,都是在摸着石头过河,如邓小平说的改革开放。
南方周末:《军中乐园》台湾票房八千万台币,属于什么样的成绩?
钮承泽:票房也没有很烂,只是投资太大,目前是巨额亏损。这种电影就应该大概卖这样,除非当时有机会成为现象级的影片。但是出了上军舰这个事,被打成这样。
本来以为要去跟朋友借钱或者卖身,去接一些活赚快钱。后来发现不用,我负债,但是我下一部去挣回来就好了。
南方周末:大陆摄影师登舰风波之后,在台湾的网络议论中看到“匪谍”这样的字眼,我很惊讶,没想到这个词今天还存在。
钮承泽:是的,对我而言太荒谬,它怎么会变成轩然大波?这时候我才发现这场“战争”在有些人那儿并不是从未发生,而是仍在继续。所以我们更需好好面对。你说两岸之间同文同种,但好像又无法真心拥抱,问题种种。世界充满了苦难,生命充满了苦难,加沙走廊每天都有人死于轰炸,极端恐怖组织在寻找着下一个待宰的人头……太荒谬了。
南方周末:你仍然期望影片能在大陆上映?
钮承泽:当然。我个人觉得内容上没有问题,我讲的是民俗,尤其那份无法切割的连接。希望这个本心会被看见。
网络编辑:佳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