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半夜】王景国专栏 死亡阅读
死亡,是战争年代前辈们不能回避的集体经历,于和平时代成长的一代而言,死亡则多是生亡状态的阅读。生命意识的初始期(孩童期),死亡是鬼域相关的物事,具体的“死”字是幼小心思中最不愿意接受的黑色符号。若过早遭遇亲人折摧,那是不得不承受的不舍不安和不解,尤其涉身零距离亡境或行将亡境的悲心和煎熬,无疑是生命过程最初的铭刻和奠基。
生活在城市中的50后,大幅度活生生目睹死亡发生的时间,多在1967年前后,几乎所有的学校和企事业单位甚至民居里弄,都有自杀他杀的事件发生,基本都定性为“畏罪”或“负罪”,有的还会围着尸体召开现场批斗会,进一步彰显亡灵死有余辜的鞭挞……那年,我虚龄11,已经有能力懂识无法回避的死神阴影,先是爷爷某天拖着伤身很晚回家,怪异地问我:是否记得中山公园草坪上的扣地大铜钟。我说记得,是爷爷曾经领我去玩赏过。爷爷说:记得就好,记得就好,眼眶里却充满着泪水。我大姑姑那一晚始终坐卧在爷爷的床榻前,第二天清晨又以从未有过的严肃神情指定我:从今日开始,每天下午五时必须去爷爷上班的中华书局门口等着爷爷下班回家。姑姑说我尚不懂事,什么都不要问不要说,姑姑又夸我懂事了,要看好爷爷。之后,还是爷爷自己告诉我,那天他真的不想活了,同事好友先走一步,躲进中山公园大钟内服毒自尽……
自杀具有感染性,生不如死的念想一旦启动,必定系列效应。爷爷危机尚未平息,邻居却成功自杀,此后一周,奶奶也企图悬梁,幸亏那日我提早放学—呼喊我奶奶的疯狂劲至今难忘。还是大姑姑,连续三天陪着呆怔般坐在窗台前的奶奶劝说着。而我,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常常半夜惊醒,总觉得黑暗间的房梁在晃。
又一年,突然接获父亲病危急电,稀里糊涂被组织派员带到北京,又紧接着搭载军机,直接送到东北某医院的父亲病榻前。记忆中,那几天始终模糊,唯有印象中遮住父亲半个脸的氧气罩,以及父亲三番五次让我“别离开,别离开,有人要害我……”的言语呢喃。
环境和亲人的亡境压迫,尚属于死亡的间接阅读,面对自身的生亡濒临却显得真正阅读般的平静和坦然。16岁那年,我得了重病,病因肠梗阻被以为胃出血,数周延误后导致小肠大面积坏死而出血淋漓极度痛楚,杜冷丁用至失效,几番休克,不断输血犹如换血,总计4500cc。四个月的住院期间,我有一个多月躺在满是抢救器械的重危病房,尽管所有人都予我轻松慰藉,我自己却已然心知甚至期盼早日离世—那每每午后的温暖阳光抚摸着窗外轻轻摇弋的树叶,金色的晃动充满诱惑。那每每深夜的死色寂静映融着廊道间悠悠散射的光影,灵意的飘渺期许玄音。我期望安然和轻松,我祈求别再负担亲人,我幻想被自然消融,甚至,我还遐想着再生神话世界的可能,因为自己尚年轻……我的回生(再生),要铭记大姑姑数月不离的呵护,要铭记俞崇庭医师的济世医德,要铭记翟馥梅护士长的无微不至。那所医院全称为上海静安医院。
自回生(再生)后,我不仅不惧死亡,且时常以亡命时限计划着生日所为,尤其二十七后,时有“偷得一年是一年”的生命放纵之窃喜,如此心念却与大学同窗陈箴先生为不幸之谋合。陈箴先生,年长二岁于我,堪以同窗学兄,千禧那年,荣以当代国际艺术家冠誉,是龄四十五,已然长眠于法国的巴尔扎克公墓。他葬礼那天,我尚在纽约,受命代表同班同学彻夜挥泪祷文,书以“中国的骄傲,世界的伟大”之标题公告刊文纽约的主要平媒报章。
说上谋合,指的是我们具备着同样“视亡计生”的生命策略。陈箴先生知道自己已经患有不治之症的那年是二十五岁,是他毅然赴法的前二年。离别前我们谈死亡,立论“夸父追日”般的生亡语境,更荡漾于落日云霞的心志憧憬。与他最后见面的那年已近上世纪末,他来纽约办展,话题仍然是亡日迫近前的生命竞进,倾听他已经二十年生命多得的世界溶融体验和建树,且交流着我们之间始终共享的励志和寄托。于今,他已亡去多年,我却直觉他并未走远,并非等着我,是仍然的相伴和激励。
生的品质取决于亡的认识,逆行的生命思考能够凸显无可回避的生命趋向,反而坐标于非世俗的能量正统之中;亡的认识难能人人体验直接,毕竟身心伤痛有悖幸福指数,谓之不幸不吉。尚能努力体验间接,亦不失生命揣摩后的正能思路。死亡阅读是生命得以绽放的最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