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之间】雷平阳专栏 动物三则
狮子
狮子每天都要用二十小时来睡眠,它们只需要拂晓或者黄昏的四个小时,就足以解决好生活中存在的很多问题。惟一群居的猫科动物,享受着动物世界中最严格的秩序:强者进餐的时候,弱者只有旁观的权利。
我尽力解答的,就是我所等待的—一群狮子,在它们睡眠的时候,那黄金一样闪亮的毛皮,是否还传递着不可一世的威仪,像死去的帝王?身体是灵魂的故乡,灵魂是身体的意志,我可以走近它们抽象的意志,却不能触及它们终将破败的身体。
在我的整个布满风险的生存历史中,有一头狮子一直都在徘徊、觅食、吼叫、奔跑、捍卫领地、出击和睡觉。它是孤单的、高傲的,同时也是凶残的、不守律条的。远离了群居生活,它从不为一头母狮留下的气味而满山寻找做爱的机会,也不会因为情仇而绞尽脑汁。饥饿的时候,它待在梦中,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胁迫它,也没有任何可能的援助会来到它身边。它就这样,没有尽头地跟随着我,一点也不平静,可又与世无争。
这样的一头狮子,我无数次地期待过,希望它残忍一次给我看看,希望它从我的历史中跑出去,消逝了,或者给我带回另一头狮子。然而,每一次我都失望了,君临天下,统号群英,梦中的王,最终我只能用我的生命喂养它。忠诚于我的敌人,今夜,让我把你黄金般的旌毛理顺,你该睡了,世界很安静。
鸭子
在河流上牧鸭的亲戚曾经跟母亲说,她家的厢房里埋着异乡人的一袋金子。傍晚的阳光透过窗户照亮了母亲的白发,母亲一声不吭,她深知这个神经质的亲戚又在玩弄富裕的游戏。金子,什么是金子?母亲讨厌亲戚中间盛行着的这种令人不安的虚浮的臭德行。母亲相信亲戚家的厢房中什么也没埋着,那里只有鸭蛋和腌制鸭蛋的一坛坛腥味十足的盐水。
我曾经无数次跟着牧鸭的亲戚在河流之上寻找她丢失的鸭子,寻找她脸庞垂落水中的深情的目光、笑容和泪水。水偷走了她的鸭子,时间偷走了她的心灵。她常常在流动中用她的双手扒开水草,用她的悲伤止住水流。我踩着她流水上面的影子,阳光或者月光仿佛是我的同伙,它们都想阻止这徒劳的行为,一齐拉住她,给她制造了数不清的关于结局的陷阱。风吹过水面,吹着那些散落的鸭毛—它们就像少女脸上的雀斑,巫婆声音里的咏叹……它们动一动,人心就颤抖,欲望就浮出来,爱情在滋生的一瞬就缩回去—空着双手的人,大地之上到处都有。
鸭子,鸭子,你扁扁的黄嘴在哪里?鸭子,鸭子,你拍水的羽翅在哪儿又折断了一回?鸭子,鸭子,你的黄色的蹼踩着哪儿的鱼背而浑然不觉?
鸭子,我们在找你,水流得多急啊,急坏了我家的穷亲戚。我家的穷亲戚,她跟着流水越走越远,嘴巴里发出金子的叫鸣。
蚂蚱
噢,你这头老山羊,哪儿才是你啃草的地方?草垛里总是藏着类似的提问。就包括下雪天,蚂蚱早已在秋天的白霜里死去之后,这样的提问,也会沿着雪花的边沿爬出来,并且那一个约会的犹疑者,还会对月亮或者星斗这样的线人保持一分钟的沉默,然后对着草垛低沉地回答:蚂蚱,蚂蚱,金色的蚂蚱。
蚂蚱,秋天的秘密。蚂蚱那夸张的双腿上长着锯齿样的刺,它曾经无数次地将我们刺伤,它那金黄色的刃,穿过我们的肉,表皮的肉,很容易地就把秋天的血液涂在了谷粒上,把我们所有的记忆篡改为饱满的颗粒。还有蚂蚱的翅膀,它的花纹就像水草叶干枯之后的花纹,很少展开,展开了,就必须飞翔,就必须逃命。我们都见识过蚂蚱之羽独立存在于冬天宽阔的田野上的景象:那时候所有的蚂蚱,胸腹和背脊全部腐烂了,剩下的只有两颗鼓鼓的眼珠、坚硬的变黑了的双腿和变白了的一对翅膀。
我们都不敢动这一小堆灵魂,稍有触动,它就会分离,它就会变成单独的眼珠、单独的翅膀、单独的带刺的腿和单独的生命的灰烬。
那惟一剩下的草垛,它的孤独我们可想而知,那仅有的一丝秘密岂不又将一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