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到底死了没有

早就媒体时代了,可是偏偏总会忘了媒体为王的金科玉律。很近的一次,面对媒体时稍有疏忽,随口:“作为小说家的韩寒郭敬明玩电影均大肆斩获高票房,反证了我的一句人尽皆知的箴言:小说死了!”

责任编辑:朱又可

早就媒体时代了,可是偏偏总会忘了媒体为王的金科玉律。很近的一次,面对媒体时稍有疏忽,随口:“作为小说家的韩寒郭敬明玩电影均大肆斩获高票房,反证了我的一句人尽皆知的箴言:小说死了!”

13年前的2001年,初入教职的我信口开河,顺嘴说了一句“小说死了”,未曾想居然击起轩然大波。之后,但凡遭遇媒体,必得为这样一句胡言乱语反反复复作答,竟然也琢磨出一整套说辞来自圆其说。似乎我当初当真是有备而来且成竹在胸。彼时小说肯定是遇到了些许困顿,无论是写是读都有来自历史或者时政的诸多妨碍。但是许多同行都未丧失信念,认定曙光即在前头。于是乎我成了自己阵营的叛徒,成了小说行当的逃兵,成了依然坚守者们眼里的沙子。自然也就成了“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那个人。

早就熟悉了两位少年才俊的大名,也深知其天赋异秉为各界英才所倚重,且有世界级大导演专请郭敬明为编剧。两位都有发行百万册的单本小说文本行世,单此一项已经为所有小说家所艳羡。我17岁下乡为知青,第一个大长进便是接受了一个老深奥的俗谚:肩膀头为弟兄。换成普通话的意思是人无高低贵贱长幼之分,大家各司其职各得其所是也;各自尊重也彼此尊重。我与他们处于不同的年代,他们的世界我不熟悉,我猜他们应该不会读我的小说一如我也未曾读过他们的小说。但我愿意明言:我喜欢韩寒。原因之一是我参与了韩寒借路出道的“新概念作文大赛”十年以上的终审评委工作。我唯独没参与韩寒的那一届,也就是第一届。其二,我欣赏韩寒为文的方式和立场。虽没读其小说,还是读过他多篇随笔和言论,以我个人的经验作判断,韩寒的心智水准并文章水准均为上,毋庸置疑。其三,是的还有其三!我尤其钦佩他的运动天赋,他是铁定的冠军级赛车手,是竞技场上的真英雄,是现场点燃成千上万人激情的偶像级人物。在我心中,马拉多纳与托尔斯泰从来就没有高下之分。托翁百多年里在读者心中形成的万千激荡与马拉多纳在1986世界杯上的七次登场带给亿万人的心潮澎湃,除了时长的差异之外,又是何其相似乃尔!

没读过他们的小说,当然无资格说长道短。但我深知任一有广大读者群的小说家,他的成功必定有其自身的充足理由。出于职业习惯我也曾尝试去阅读那些在我是相当生疏的文本,试图走近这两个年轻的同行。但是不行,几轮试水都以失败告结束,我不但不得要领,反而连自己恪守了超过半个世纪的小说价值论也经受了怀疑。我必须承认我落伍了,那么多人喜欢的篇什,我居然完全看不出好!每临与人众产生价值隔阂,我早习惯了怀疑自己,我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挺身站到许多人的对立面上去。可以肯定我遇上传说中的鬼撞墙了。

但是有一点我有充足的自信,就是我对小说这东西很了解,非常了解,无论从其历史还是格局还是方法论还是形制都了如指掌。我的这一点自信心还不是很容易被打破的,更不要说被摧毁了。小说有其历经数百年千锤百炼的价值论,它源于人类本性对于叙事的渴求,不可能一夜之间便崩解并化为无形。不能够从小说本体去接近也没有关系,我坚信触类旁通法则是普遍适用的。也许借电影去走近它是个不错的途径。我为此专门看了电影版的《小时代》。这一次没了撞墙的感觉,看《无极》当真撞得头破血流。我同时也关心起观众的群体反馈,发现多数人自己掏钱去观影是基于消遣,是要将当下太多剩余的时间打发掉。所以才有所谓“赢了票房丢了口碑”这样的蠢话出笼。郭电影其实是大聪明,他看准了当下人们的需求对症下药,是需求本身造就了郭小说和郭电影。口碑仅仅是那些耽迷于说长道短者的自说自话而已。这个发现令我如梦方醒。

如今不同往昔。

人类过往的历史一直处于为生存挣扎的境遇之中,因此出现了诸多的心理困境,这些心理困境又催生了与之相适应的生命命题,诸如灵魂或者上帝或者诗意之类。这些命题极大地焕发了小说的伸展空间连同其主旨的方向。小说甚至在不自觉当中沦为那些命题的承载体,也借此为自身加载了某些莫言其妙的使命。或者说小说只是已经过去了的那个时代的回响,如此而已。

人类虽然借了蒸汽机的无穷动力使自己比先前强大了许多,但还是没能让自己从无休无止的劳作中彻底解放出来。一个全新事物的出现将人类的历史全面改写了,就是网络。网络借助一双强劲的翅膀(电脑和手机),把人类从劳作动物变成享受动物,把人类从一直以来的向心状态拉出来,恢复到本来该有的个体独立的离心态。生计不再是每个人随时随地需要殚精竭虑去全力以赴面对的生命母题,人类当真进入了完全被解放被解脱的时代。而且这一切居然是在人类不知不觉中发生的。所以没有谁为此而欢呼雀跃,甚至没有锣鼓和鞭炮。一切在悄悄地发生和进行。今天这个世界已经不是昨天的那个了。

随之而来的改变同样悄无声息,昨天还被津津乐道的一切,都在无形之中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放下了,其中包括上帝包括信念,包括灵魂包括是非曲直,包括经典包括传统价值观,包括认真执著包括所有生活惯性,甚至包括了每日每夜的睡梦连同梦想本身。

过往的一切今人都不再需要了,灵魂和心灵因此成了痴人说梦,历史只是人类在寻找笑料时最为便捷的档案库。一切都围绕着搞笑旋转,“戏说”成了这个时代的主调,吸引眼球成为最强悍的经济驱动力。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英豪。上一个时代或许是阿基米德和但丁和牛顿和托尔斯泰,下一个时代就会是乔布斯是金庸是扎克伯格是郭敬明。这样一个波谲云诡的历史阶段,有什么是完全不可能的呢?没有。我更愿意设想,一个时代结束了,属于但丁和托尔斯泰的时代。我因此不愿意参与关于金庸是否文学大师的论辩。托尔斯泰写的是我称之为小说的东西。以同样的标准去判断的话,金庸郭敬明写的显然是不同的东西。我就无法分辨一株蒲公英与一台电脑之间的是非优劣。为了便于区分,我宁愿将后来的事物改一下称谓。定名的事情过于郑重,不适合由我这样一个领取退休金的人来做,我能做的只有不称金庸们的文章为小说。这其实也是我13年之前说“小说死了”的初衷。

电脑手机网络这些,比之先前的蒸汽机内燃机在更大程度上更彻底地解放了人类,以至于这些原本属于人类的造物竟然令创造它们的人类自己也失却了方向,仅此一点就足令人类自感悲哀了。我记得,人在造出了最初的机器人时便开始了警惕,开始自我提醒。这样的小说和电影百多年里一直不绝于人们的前后左右。我相信当初预言了机器人前景的小说家们,一定不曾料到他们自己手中的利器(小说)有朝一日也会过气,最终被历史所淘汰,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过来的这些年,听到了太多小说是死是活的说辞,我自己也做过太多肯定或者否定的阐述,只是当时并未意识到,那是人类一整个历史时代的终结锣鼓。看过一两部《小时代》电影之后忽然醒悟:不只是纸媒行将退出历史,读图已经逐渐并将全面取代读字(那也是“小说死了”一说的基点。进一步的立论:媒质决定其载荷物的样式),而是那个历史所处的时代本身也已经成为过去时态。历史行将翻开全新的一页……不,不对,不是行将,而是已经,而且已经走过了很长很长的路了。年事已高的金庸老先生风生水起许多年的辉煌就是最明显的见证。

关于小说是否已死的论争可以就此打住了。这么说可以吗?

2014.8.31南糯山蜗居

网络编辑:ze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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