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扬:莫黎巽夫人镜头下的中国
按理说三四十年代的中国怎么说也算不得天堂,但在那些照片里,无论是华山的道士,潭柘寺的和尚,还是威海卫的渔民,或北平街头上的各类小商贩,都那么神定气闲,看上去绝少愁苦之状,而且都仿佛是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
■择木篇
挥剑步虚于华山之巅、白云之下的两位道人,这张照片几乎是前武侠小说时代对武侠的最完美的诠释 莫黎巽夫人摄于约1935年
上个世纪前期,有好几位个性独立、才华出众的洋女子来中国实现她们的梦想,这些留下了自己印迹的女性都值得让中国人纪念。其中最值得一提的至少有四位,一是到川藏地区寻找大熊猫而将可爱的苏玲带回美国的鲁思·哈珂纳斯(RuthHarkness),她的故事在前些时候出的薇姬·克洛克(VickiCroke)的《妇人与熊猫》(TheLadyandthePanda)里有动人的叙述。第二位就是和诗人邵洵美相伴的项美丽,可惜当时的国人只知以异样眼光看她,却不知她的才华绝不在邵氏之下。再有一位就是在1920年代初和年轻帅气的丈夫一同到中国西藏蒙古游历而留下大量照片的珍娜·伍尔欣(JanetWulsin)。伍尔欣夫妇的作品很多收入了梅布尔·卡博特(MabelCabot)几年前编的展览集《失去踪迹的王国》(VanishedKingdom)。而第四位就是在北平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德国女子荷达·莫黎巽(HeddaMorrison),莫黎巽夫人到中国是为了谋生,比起前三位来,生涯自然没有那么引人瞩目,但她留下来的照片却是一大笔财富。现在知道这位以摄影闻名的女性及其作品的人越来越多,她的生涯已经不需要我在这里做详细的介绍。她生于斯图加特,在慕尼黑学的摄影,因对德国政治感到不安而应聘到北平担任德国人开的照相馆的经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北平是个西方人云集的国际都市,有许多人需要莫黎巽夫人的摄影专长,所以在和照相馆的合同满约后她又以自由摄影师身份继续居留北平,直到1946年才转往香港。离开前还嫁给了英国外交官莫黎巽,也就冠了夫姓。她的照片常被海外研究中国的书籍所采用,所以我以前也见过一些,但既然无从了解她摄影的总体特征,印象还是模糊的。直到前一阵才得知她的照片大半留给了哈佛燕京图书馆,而图书馆将其中有关中国的照片四千八百多张都放到了网上供人研赏,这是近年图书馆整理编目并加以数字化的结果,和牛津大学的博物馆把有关西藏的照片放上网一样功德无量。
莫黎巽夫人的足迹所至除了北平和当时的热河以外,至少还有山西陕西山东江苏等省,访问过曲阜、华山、泰山、云冈等名胜。我仔细欣赏了一遍哈燕图书馆网上的数千张照片,看完非常感动,因为我相信摄下这些镜头的一定是个深爱中国的人,因为她的镜头所向,总是那些能让人感觉到中国是个非常文明而又非常质朴可爱的地方,仿佛是林语堂笔下的中国文化的可视化。这个特点如此鲜明,研究者自然都不会错过。我猜这也许和她从女性眼中去看一个异域的世界不无关系,伍尔欣夫人镜头下的蒙古西藏也有类似的特点。按理说三四十年代的中国怎么说也算不得天堂,但在那些照片里,无论是华山的道士,潭柘寺的和尚,还是威海卫的渔民,或北平街头上的各类小商贩,都那么神定气闲,看上去绝少愁苦之状,而且都仿佛是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即便以三四十年代的标准而言,她绝大多数的摄影展现的是传统生活的细节,几乎没什么称得上是属于摩登的东西,但也因如此才为我们保存了一个逝去中的中国旧文明的影像,尤其是一个逝去的老北京。就像彼得·贺思乐 (PeterHessler)在他新出佳作《甲骨》(OracleBones)里感叹的,许多仍用来作为地标的京城古建筑早已被毁,剩下的只是一些符号而已,北京成了一座符号的城市。其实我们这些无缘见到老北京的人终究只能靠想象才能体会以前的帝都是个什么样子,是什么让老辈的文化人那么眷恋。看看莫黎巽夫人的这些照片可以对旧北京之美增添许许多多感性的认识,没有人比她更细心和完整地记录古都最后的状态。照片里的老北京,宫观廊庙和亭台湖石在在都体现出一个协调而有机的世界。无论是晴空下从景山俯瞰宫城,还是深冬雪天从琼岛看北海,或是夏日里从昆明湖远眺玉泉山,所看到的都是一座古雅大园林的一部分,纵然是颓花败柳、断壁残垣,也自有其品格。从照片里看,当时的北平是个足以傲视世界的古都,不会比罗马或布拉格逊色。说得抽象一点,这就是梁思成和林徽因要保存的北京。
我还发现莫黎巽夫人对中国传统的宗教及其实践者有着特别的兴趣和尊重,这种尊重在当时西方人在华所摄的照片里是很少见的。她仔细照下北京城内外各处的寺庙景致。比如大佛寺里面那些精湛极了的塑像和壁画,仿佛都是会言语的生命。这些现在大概也都荡然无存了吧。不过我认为她的镜头中最耐人寻味的还属那些宗教实践者的形象。其中有四张我最喜欢:一是北京尼姑庵里那位闭目坐禅的年轻清秀的女尼;一是白云观里的眼神锐利的老道;一是潭柘寺空庭中松风下伫立的僧人;还有就是挥剑步虚于华山之巅、白云之下的两位道人。最后这一张几乎是前武侠小说时代对武侠的最完美的诠释。这一切是真实的吗,还是摄影所造出的虚幻?真实也罢,虚幻也罢,这至少表示当时的中国可以为我们的女摄影师提供这些视角,而我们今天无论相信也好,将信将疑也好,不幸都失去了可以去判断这些风物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