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于闪点】西闪专栏 节节退守的人生
在电视机从娱乐生活的中心淡出的今天,似乎借助了某种神秘的传播术,日本电视剧《半泽直树》不可思议地火了。在日本,它最高录得46.7%的瞬间收视率,成为2001年以来日剧的收视冠军。在香港,TVB买下了播放权,还兴起了翻拍的念头。在微博上,谈论半泽直树这个另类白领,是一件既时髦又不失格调的事情。半泽效应甚至溢出影视圈,成为东亚地区的社会现象。
据报道,随着电视剧的热播,日本银行的求职者人数猛增,连金融板块的股市行情也随之看涨。聪明的政客在议院里引用剧中的对白来赚取注意,顾客在商店里效仿剧情冲动发飙的事情也偶有发生。尤其是那些在职场上饱受压抑的白领们,好像突然间找到了宣泄不满的渠道,“以牙还牙,加倍奉还”的经典台词就算没有直接爆发在上司面前,也时时体现在他们的言行中。
然而平心静气地讲,雅人和香川照之等人的精彩表演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半泽直树》只是一部由真人扮演的热血卡通。如果将社会心理比作一个个日积月累的情绪沙堆,那么这部电视剧无非是沙堆尖顶上的一粒沙子,在结构与性质上都与其它沙粒没有区别。它可能打破了某个情绪沙堆的临界状态,使之崩塌。但是,沙堆不会一塌到底,总会形成一种再平衡的状态。并在这个基础上,重新开始情绪的积累。
一个情绪沙堆的累积和崩塌,在任何社会,说不定就在你我身上,随时都在发生。不过就像《半泽直树》所表现的那样,日本人以及日本文化,为我们理解这个具有普遍意义的人类现象提供了最精致的社会样本。
要深究这个样本,可以有不同的角度。1959年,法国哲学家科耶夫(Alexandre Kojève)在考察了日本后提出,“snobbism”(势利)乃是这个社会的根本特征。他是尖锐的,也是正确的。然而,经过现代汉语的转译,“snobbism”丧失了它的底蕴,演变成好慕虚荣、暴发心态乃至装逼的同义词,实在辜负了哲学家的苦心。要知道,那时候的日本刚迈出战后重建的时期,直到1959年春天,仍在经历所谓的“锅底萧条”。那样的社会状况,缺乏以金钱和阶级为标准的心理土壤。就我理解,科耶夫所针砭的势利,其实可以用中性的词来代替,那就是“level”。
如果用“level”作为切入日本社会的角度,我们获得的启迪将会更多元。与势利一样,“level”的内涵相当驳杂。把它定义为“一个系统在结构或功能上呈现出的等级秩序”固然准确,但更应看重的,是它蕴含的集客观与技术于一体的细腻感。它可以是水平,也可以是标准;既能翻译为程度,也不乏级别的意思。汉语要体现这种细腻感,我想惟有“层次”一词称得上微妙而贴切。
在《半泽直树》中,最能体现这种层次感的,毫无疑问是日本人的道歉礼仪。何种情况下微微点头,什么时候侧身而立,哪些场合弯腰鞠躬,在电视剧里都有相当详尽的刻画。尤其是传统的谢罪方式“土下座”,也就是叩头,更是频频掀动观众情感的一大要点。当老辣骄横的银行大班在董事会上逼不得已向一位执拗的中级职员下跪磕头时,导演花费了无数镜头来展现“层次感“被破坏造成的震撼效果:像锈蚀的机器人那样僵硬而缓慢的伏地过程,董事们如同目睹活体解剖一般的惊恐表情。当然,还有那位中级职员彻底宣泄下的涕泗横流。
就像弗洛伊德在《文明及其不满》里指出的那样,当一个社会把稳定可靠当作理想时,作为交换,这个社会必然要以个人的束缚为代价。而这种束缚,通常是用礼仪来完成的。具体来说,礼仪能够强化每个人对自我身体及意识的管理——它建构起一整套集中注意力方能完成的繁琐程序或者优雅层级,以此来控制人们的焦虑与恐惧。这样的礼仪,很像传统日式房屋(“和室”)中层层叠叠的隔扇和拉窗。尽管它们大多是纸糊的间隔,却能够对狭小的空间进行精细的分割,从而在视觉上营造出多变的格局。而电视机里那个逼着上司当众谢罪的下属,对于循规蹈矩的观众而言,就如同无视隔断,穿破层次的卡通野兽,带来身心释放的少有快感。
然而随着镜头的转动,观众们不无伤感地发现,再鲁莽的野兽也摧毁不了礼仪,一切又恢复了常态。犯错的上司略受薄惩,逆袭的下属反遭贬黜。但这就是现实——人间的礼仪,野兽无法理解。对于统治者来说,这当然是极为精巧的管理术。对于现代的普通人来讲,礼仪也是必需品。在没有多少转圜余地的真实世界,它设立的诸多层次,帮助人们维持着一个节节退守的体面生活。
难怪醉心于茶道与能剧的科耶夫在批评了日本人的势利之后,紧接着表示:“这就是人类的未来。”
【作者简介】
西闪 别人称呼他作家、评论家、独立画家,他认为自己就是一个“身体与精神双重意义上的个体劳动者“。这个劳动者在各种观念间穿行,举重若轻,谱出了一曲《思想光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