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忆沩:爱情与肥皂

她的要求让屠格涅夫不得其解。她要的不是名分,不是卢布,也不是永远,只是一块肥皂。
■西书拾锦
屠格涅夫说,这是他一生中最珍贵的时刻

  即使将他细腻和精致的写作放在一边,关于屠格涅夫,我们仍然有太多的话题可以去谈论。那些被重复过无数遍的话题都具有被“再重复”一次的潜力。比如我们可以重复屠格涅夫的“年轻”和“无聊”。这两个词是他对自己私生女的“来历”做出的解释。他在用法语写给他“惟一爱过并且永远爱着的女人”的信中,用这两个词来解释他与母亲请来的那个小裁缝之间的往事。他用收信人的名字称呼自己的私生女儿。他请求收信人为他收养这个孩子。
    我们当然还可以重复收信人的丈夫。他的身份可以用他年轻妻子(她比他小20岁)的盛名来定义。屠格涅夫首先结识了他。不久后,他又在歌剧《塞维尔的理发师》里第一次见到了他名副其实的妻子。他在写给他的第一封信里这样写道:“关于您妻子的声音,‘华丽’还不足以为赞誉。在我看来,她是世界上惟一的女高音。”他从此爱上了这位并不漂亮但是气质非凡的女性。这种终生不渝的爱情竟没有妨碍他与她的丈夫之间极深的友情。这两位情“友”之间的友情持续了整整40年。他们在精神上的接近,掩盖了他们在生理上整整一代的差异。他们一起翻译了许多的作品。他们一起打发了许多的悠闲。而死亡最后又进一步将他们拉近:屠格涅夫曾经在病床上哀叹,他应该随他的这位朋友一起离去,而不是继续忍受等待的折磨。他用三个月的时间才等到了死亡的惠顾。
    我们当然更可以重复他“永远爱着的女人”。这位20岁就已经享誉欧洲的超级明星不仅收养了屠格涅夫的私生女,而且“收养”了屠格涅夫本人。她的家庭将他当成家庭中的一员。他们经常一起出发,然后一起回家。她目睹了这个文学天才全部重要作品的诞生(或者说她助产了这些作品)。她又是屠格涅夫临终之时陪伴在他身边的女人。关于屠格涅夫(从他的青年时代一直到他临终之前)的不少出名的素描作品都出自她的画笔之下。她用这“沉默的声音”记录下了她眼睛里和心灵中的文学天才瞬间的神情,她令这“永远爱着”她的人在无限的未来栩栩如生。
    我们当然还可以重复他与托尔斯泰之间的纠纷,重复他临终前对同时代的大师最后的倾诉。“我的朋友,回到文学中来吧。”他吁求他的朋友不要在哲学和思辨中耗费了罕见的天赋。死亡已经迫在眉睫的屠格涅夫显然是想用这最后的倾诉“尽弃前嫌”。而他还将在世界上继续生活27年的“朋友”没有写下他等待的回信。
    我手上的这本传记《屠格涅夫》重复了所有的这些内容。传记作者之前出版的《契诃夫》和《托尔斯泰》已经被称赞为是“经典的”作品。这本1988年翻译成英文出版的作品也很受欢迎。一个出名的书评称,合上这本传记,读者一定会想去“打开或者重新打开屠格涅夫”。
    传记刚开始不久,屠格涅夫在福楼拜家里给朋友们讲起了他青年时代的一个恋人。那个磨房工的迷人的妻子从来没有向屠格涅夫索要过任何东西。但是,有一天,她突然向他提出了要求。她说:“你应该给我一样东西。”她的要求让屠格涅夫不得其解。她要的不是“名分”,不是“卢布”,也不是“永远”。她要的只是一块肥皂。
    接过肥皂,这个迷人的女人匆匆地跑开了。过一阵,她又跑了回来。她羞涩地伸出自己刚刚洗干净的双手,羞涩地说:“像亲吻圣彼得堡客厅里的女士们的手一样亲吻我的双手吧。”
    屠格涅夫说,这是他一生中最珍贵的时刻。他跪到了地上,充满感激地亲吻了这个女人布满泥土的双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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