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之间】雷平阳专栏 赣南七则 (下)
城市中央公园
赣州古城的地下排水工程由一堆汉字组成,这是汉字无所不能的功能之一。在中央金脊人工建造的城市中央公园则由一批符号组合在一起,这说明符号学的隐喻与象征主义,已经做实为我们时代的文化灵魂。其占地1002亩,其中湖区626亩、水系323亩,引水渠53亩,这意味着有相应体量的镇静剂和致幻剂同时出现在人们的生活中。作为对反自然的修正,再造自然从根本上衍生了一大批景观设计与绿化公司,而它们又自然而然地与公园周边的地产公司媾和为一体,从而形成了尖锐的土地伦理学。
当真的山水故乡消亡殆尽,这种替换方式无疑是强硬而又具有合法性的补救措施之一。为此,湿地、溪林、亭台、水面、水榭、广场、八月桂,乃至每天涌进公园的上万人的面孔,似乎都逃不掉“设计”的嫌疑,都曾经是规划图、效果图和施工图上的专业符号。
按照现代建筑学观念,城市是带状的,它拓展边界的进程中,遇到河流、山丘、寺庙、村庄,都要一一绕开,然而,如果我们事先就构建了一座城市中央公园,即城市的原点或说核心地标,其风险也就悄悄降临了—在一些才华平庸而内心充满建筑暴力的规划师的蓝图上,中央公园就是棋盘上的天元,他们会围绕天元不按棋理地在四周展开一轮又一轮的厮杀,也就是四面摊大饼,以中心象征主义荡平文化的多元性,让一座新的城市也迅速地沦落为脸谱化的集体主义大本营。章江和贡江是自然之神散步的走廊,可一旦只有江面是空的,动的,一座壮丽的大城,人们也很难在内心将其视为故乡。
那天黄昏,我和儿子坐在中央公园的一条长凳上聊天,儿子认为这座城市的心脏是郁孤台,并读出“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作例证,我认可十岁小儿的说法,但直面了这座公园的“人民性”,或说当我意识到这座公园以人民的名义建造又得到了人民的认可,什么也没说,而是指着一棵树问儿子:“这是棵什么树?”儿子不知道。那是一棵香樟。
郁孤台上
登楼的人,帝子或平民,都熬不过江水。江水也在替换,但因为没有阶级性,一味的致力于史诗性结构,所以我们都觉得它们不变,拒绝变。其实这不变也是一种令人恐慌的暴力,静悄悄的就拆散了王阳明、文天祥和辛弃疾等人的骨架。
知识分子都认为,少数人会借文字而永远活着,殊不知这活,是一种死掉的活,就像我们的活约等于活埋一样。死掉的活,活给活埋者看,这是地府里面才有的话剧……悟到这些的时候,我已登上郁孤台,不敢贪恋台上的清凉,吓得立即转身下楼。
石城县看荷花
荷花都有佛的气象,尤其是残荷。在看荷花时,能看见污泥的人,都是心理阴暗的人,看见荷花完美开放,却想着残荷的人,都是悲从心来的人。
我一直想做荷花的邻居,看它露出水面、长高、开花,但我却只是一个江西省的过客,看到荷花时,它开得正艳,绿色里能滴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