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者】田沁鑫 戏剧是我在俗世的唯一念想
田沁鑫是微博大V,认证写的是中国国家话剧院导演,简介上却写着『种菜浇水的和尚』。她并不留恋生活中的人情世故,却因为热爱的戏剧而抛不开尘世的牵绊。
田沁鑫是微博大V,认证写的是中国国家话剧院导演,简介上却写着『种菜浇水的和尚』。她并不留恋生活中的人情世故,却因为热爱的戏剧而抛不开尘世的牵绊。
“我偷了你四辆自行车!”
北京什刹海附近的排练厅里,这一句简单的台词被演员重复了五分钟。田沁鑫在彩排她的新戏《罗密欧与朱丽叶》,莎士比亚原著中的家族矛盾置换成了大院矛盾,导火索则成了偷自行车。
田沁鑫 中国国家话剧院导演,亚洲当代最具实力和影响力的导演之一,北京大学影视戏剧研究中心副主任。代表作品包括话剧《生死场》、《赵氏孤儿》、 《狂飙》、《红玫瑰与白玫瑰》、《四世同堂》、《青蛇》等,音乐剧《电影之歌(2010版)》,昆曲《1699·桃花扇》,电视剧《生死桥》等。最新作品为话剧《罗密欧与朱丽叶》。
与田沁鑫近年来的作品《青蛇》、《红玫瑰与白玫瑰》、《四世同堂》一样,《罗密欧与朱丽叶》也是改编自经典。这一回,她瞄准的是莎士比亚,以此纪念这位戏剧鼻祖诞辰四百五十周年。
田沁鑫坐在排练厅一个长条桌子的背后。她的面前有一个茶盘,上面长年泡着熟普洱。演员说这句台词的时候火候不够,于是田沁鑫放下茶碗,从简陋的导演桌后走到大厅中间。她说一句,演员跟一句。
排练厅里很安静,扮演朱丽叶的演员殷桃和扮演罗密欧的演员李光洁坐在侧边,注视着亲自上阵的导演。刀马旦出身的田沁鑫演戏很有一套,神色和台词都很到位。受她教授的演员头上渗出汗来,直到模仿得像了,田导才笑了笑,走回导演桌。
“我是国家话剧院脾气最好的导演”,田沁鑫说。她不发脾气,不说脏话,但自有一股气势。她为不同的角色导戏,指导朱丽叶时会随着剧本设定跳起来。她穿着黑色的中式棉袍,但眼神动作却无一不是朱丽叶。
“俗世上,唯一让我留有念想的就是戏剧,”田沁鑫接受采访,气势转化为安静的气场。她不停地抽烟,语调从来没有起伏,“如果戏剧对我不再具有吸引力,我就去出家了。”
经典翻译器
舞台上,一个网格大铁门隔绝了两个大院,铁架子做的阁楼矗立两旁。顶着爆炸头、穿着黑色短裙的朱丽叶闪亮登场,她与罗密欧一见钟情,并爬到电线杆子上互通款曲。莎士比亚原著中经典的“阳台会”,成了中国大院里的“抢夺制高点”。
汪峰的歌曲,领导秘书抢婚的情节,还有被两家争夺的自行车,让这一出经典莎剧彻底变成了中国味儿。“我觉得中国挺需要经典的重新演绎和重新编码”,田沁鑫说,现在中国精神上都捏不起个型儿来,经典里有精气神。但要是做经典时什么都遵循经典,传播不够,“经典的皮比较厚”,咬到馅儿太难。她说自己是经典的翻译器,经过她的“翻译”,古代的东西你可以看懂,西方的东西也可以看懂。
2013年的《青蛇》,是经她“翻译”的古代经典。这部戏讲白蛇、青蛇、法海的爱恨痴缠,“白蛇以融入主流社会为己任,渴望得到认同;青蛇却充满魔性,只想尽情释放自己,杀伤力很强。这两种坚持,争取认同和保持叛逆,实际上也是当代女性的真实写照。”这部戏是当年票房冠军,也是第一部应邀在美国肯尼迪艺术中心商业演出的中国戏剧。
至于《罗密欧与朱丽叶》,田沁鑫认为,核心是爱情——撕心裂肺的爱情。“公主范儿、天使范儿、女神范儿,演起来比较作”,田沁鑫觉得世人都误解了朱丽叶。即使是莎士比亚时期,朱丽叶也不是那个时代的传统女性。“一个蹦跳在世俗女性头顶之上的天使”,她让朱丽叶毫无遮拦,要什么就直接说出来。殷桃最初也有点迷茫,“这个朱丽叶怎么不乖”。田沁鑫让她索性用重庆话把台词喊出来,殷桃一下子就找着了感觉。
自《红玫瑰白玫瑰》,田沁鑫对女性角色的塑造越来越得心应手。“中国女性缺乏主体精神的建立,好像除了谈恋爱什么都干不了”。身为女性,田沁鑫说自己是同情女性角色的,“我会把女性的痴傻、坚持和正确,毫不犹豫地拎出来,角色就坚定了很多。无论是柔情还是活泼,无论是悲剧还是喜剧。”
《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罗密欧,是个少有的男性情种,他也只要一场撕心裂肺的爱情。田沁鑫并不相信现实生活中这会是普遍情况,“男性关心权力和名誉,关心力量和开创”,“没有男的会为爱情而死,女朋友死了我也殉情的事情,已经很久没有发生了。”但她理解莎士比亚,“这两个人,莎士比亚是当爱神写的。这份爱情就非常纯粹。”
彩排的时候,田沁鑫的一位男性朋友来探班。彩排结束,朋友跑过来说,原来男人竟然可以这样勇敢。这让田沁鑫很高兴。
剧场、酒店、机场
田沁鑫最常穿的是中式服装,梳中分,不化妆。她年轻时学刀马旦,长发飘飘,现在剪了短发,穿一统到底的灰色棉袍,也不觉得是多大的转变,“从小我的性别意识就比较淡薄”。“很长时间,我都忘了自己是女人”,这句话她常常挂在嘴边,以解释自己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工作中,都比较中性。
演员也常常忘记她的性别,不仅是她在排练场上所表现出来的强有力的控制力,还因为她的工作强度。《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一版剧本出了问题,她就一边写第二版的剧本,一边排练。在什刹海的国家话剧院旧址,她每晚写到凌晨五点才回家,路上还常常能碰见早起遛鸟的老太太。下午两点排练新写好的戏,到夜里十一二点,她再改戏、写戏。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个多月。“太辛苦了”,助手说,周围没有人的精力能超过她。
“戏剧必须专业,一个话剧的最低票价是100元,最贵可以上千,你有多大魅力让人花一千多块来看你?都够普通人工资的几分之一了。”何况,还是莎士比亚的戏剧。田沁鑫1993年第一次去英国,就去看了莎士比亚的墓。她从纪念品商店请回了一尊莎士比亚的铜制雕像,“有一张天才脸,与墓地上的像是一样的”。
学戏是阴差阳错的选择。田沁鑫小时候上过体校学体操、现代舞,后来去戏校学刀马旦,都不算心甘情愿。她最爱看戏,当初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分数比较低,就考进去了,于是从看戏的观众,成了排戏的导演。
成名作《生死场》之后,田沁鑫进入国家话剧院。国话院要求导演每两年交一部戏,“如果只是这样,那就太幸福了”,田沁鑫难得感慨一句。当初田沁鑫、孟京辉等一批以鲜明个性出现在市场上的导演,开拓并培养了戏剧市场,现在市场则像钩子一样勾住他们,希望他们持续提供产品。“如果这种忙碌是有进步意义的话是好的,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你为什么而做?以前完全因为兴趣,现在要同时考虑市场。”
《罗密欧与朱丽叶》只是田沁鑫今年工作计划的一部分,她的《青蛇》今年8月还将亮相爱丁堡国际艺术节,新戏也要在年底问世。她说自己最常待的地方有三个,剧场、酒店、机场。而戏剧将这三个地方串联起来。
在路上的时间太长了,田沁鑫对各种情况都稔熟于心。《罗密欧与朱丽叶》香港演艺学院首演前,年轻的演员们很激动。田沁鑫安排了住宿行程,并特意叮嘱,下了飞机不要着急吃海鲜,容易拉肚子;随时带着酒店的名片,迷路了还能找回来;“香港是不夜城,先排戏,你们有的是时间逛街”。
爱欲与佛缘
“你通红的脸,悸动的胸,撕开了我所有的矜持。”
“我怎么能把溢出的部分更多地给你?”
《罗密欧与朱丽叶》台词热烈,让剧场温度升高不少。主角的表演同样热烈,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激吻场面比比皆是,“太小的孩子就不要来看了”,田沁鑫笑说。原著里极端的戏剧设定,和勇敢的人物形象,让田沁鑫无法向某种保守的世俗眼光妥协。“也可以让他们朗诵台词,但那样我就是个虚伪的人了。罗密欧与朱丽叶都那么勇敢,导演也应该勇敢一些。”
猛烈地燃烧青春,然后死去,这是好的戏剧,却与她的信仰有一定冲突。“我首先不提倡自杀,而且我不是那么相信爱情,我觉得不长远。如果爱情如此干柴烈火,就烧得太快。我们总会受到各种情绪的控制。”
田沁鑫信佛已经十几年。戏剧外,她的生活就是喝茶、参禅。她有十几个和尚朋友,有活佛,有教授,“比俗人干净”,“和他交往十年他十年这样对你,和他交往一生他一生这样对你。”相比罗朱式爱情,没有俗世挂碍的交往似乎更为持久。但这样的感悟并没有反映在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里。田沁鑫深谙观众和市场的喜好,“观众不是修行者,而是生活中的人” 。
田沁鑫对于宗教的亲近,可能要追溯到小时候。她的父亲是天主教徒,从小她就去缸瓦市的教堂做礼拜,至今还能背出祝祷文。《罗密欧与朱丽叶》里有一个摇滚神父的形象,虽然是喜剧角色设定,但充满了神性。而她自身对于佛教的信仰,曾促使她以自己的方式改编了《青蛇》,接下来还要陆续创作一系列宗教题材的作品,包括六祖慧能。她说自己更像是个种菜浇水的和尚,唯一在俗世上的念想就是戏剧。
于田沁鑫,修佛要参透欲与爱。“当你的欲望产生的时候,你观望你的欲望,看着你的欲望熄灭”,这是田沁鑫的自我修行,她同时明白欲结众生,我们本身即是父母做爱而来,欲望是控制不了的东西;但爱却是养料,是她排《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着陆点,“我们都需要爱,需要被爱”。
[对话田沁鑫]
中国缺少爱的教育
记者:莎士比亚的经典有很多,选择《罗密欧与朱丽叶》有什么特殊意义?
田沁鑫:中国的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关于爱的教育是没有的。爸妈不教,老师不教。遏制和不提倡,就是我们的青春。我们的爱情从哪儿知道呢?看点书,看点电影,以少不更事、懵懂又乱七八糟的方式组合起自己的爱情。
在《罗朱》的排练场,我们有一个新的发现,西方的婚姻和宗教结合在一起,你在教堂受洗、祈祷、忏悔,举行神圣的婚礼,还要说一份誓言。婚礼把宗教民间化了,千千万万家庭结合的瞬间,都有一个升华。对于爱情来讲,这是明朗的正能量。
中国是两个家族的结合,是一个欢乐的聚会,有时候还把新郎新娘累得够呛,再往下走就是维持了。结婚对中国人来说是一份踏实,在西方来说是再一次携手并进,完成艰难人生的一个力量。感受这样的爱情,我觉得《罗密欧与朱丽叶》在中国上演是最有意义的事情。
记者:你怎么看待这个版本中朱丽叶的形象?与之前的朱丽叶相比,她似乎更加夸张一些。
田沁鑫:我们仔细看了原著的台词,发现好像全世界都误会了朱丽叶的角色。不是乖乖女就等于纯洁。这个朱丽叶自然、没遮拦,要什么都很直接。这也是戏剧的功劳,她和我们不一样,我们就爱看了。
朱丽叶和罗密欧都有极端的特色,这是莎士比亚戏剧的结构性特色。为什么全世界都还在演莎士比亚的作品,就因为它有极端的设置,在立意上、精神上比较突出。这种极端设置真值得中国戏剧家学习,这个女人纯粹、直接,把所有扭捏的、被动的、传统女性观众看了很汗颜的部分全舍弃。那么男性,没有男性会为爱情而死,这个事情已经很久没有发生了,所以这个剧男性看了也会汗颜。这就是它极端性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