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半夜】王景国专栏 流浪笔记

沙尘暴过后，我庆幸自己仍然活着，使劲推开车架拱起身背，眼瞅着自己和我的驾车蜷缩一起形成的沙丘状，好似无碑坟冢漫无边际的戈壁滩仍然还是沙暴之前的模样，只是空气中多了一阵阵沙的气息。自己俨然是个沙人，没有情愫，能体会的唯有感受和赶路里程。

神往的重点从河南商丘开始，沿黄河西去寻路古遗直至流域上游的炳灵寺石窟，途中又往北往南作了二次迂回，是为安阳地域的殷墟以及甘肃南部的麦积山，之后，经兰州北上进入丝绸之路商丘之前，于曹操故里的亳州古街上写生作画，没想到画架居然架在上戏表演系同学徐风老家的家门口，徐父甭提多高兴了，引来众多邻里夸我，更夸他的儿子（徐风毕业后赴东海舰队文工团服役）巧遇之后，随着渐行渐远的西去之路，愈来愈孤寂于天高地远消淡尘世愿的漫长行旅。

西去之路，似乎与人类社会的进步背道而驰。一个个村落往身后退去，村落与村落间距加大且逐渐稀疏，记得在天祝藏族自治县的乌鞘岭上，远处白皑皑雪山脚下是几乎隔世的部落。我欲前往的半道中，被同样骑车的老邮差拦下，告诉我那儿的狗非常凶猛，已经做了半辈子邮差的他，也从未跨越过部落的边界，难得有邮件送递，也是隔着界河大声喊，见有人就放下邮件压块石头算是送达了。

说起狗想到狼，狗守卫着领地，会凶狠地扑向进犯者，而且一呼百应。然而狗随人居，人少了狗也少了，狼就来了。狼有伺机而动的特性，一旦彼此发现，它便不吭不哈地随着你或候着你，你停下不动，它干脆坐下等着你。有次面对挡道的狼，实在无奈，卸下事先用金属制作的画箱腿（铜棍） ，以车为战骑，最大嗓门嚎叫着杀出一条道而去，它跑我也跑，一气跑出二十里。

在山里转圈时间最长的一次，是离开天水北上固原寻找须弥山石窟的日子。当年的须弥山石窟少有人知，是麦积山研究所的所长告诉我有必要前去，有利于学术研究的系统性。因此前往，不久就进入了六盘山区。除了寻路须弥山，脑子里总想着毛主席的《清平乐·六盘山》：“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进入山区，负重的自行车是累赘，我又拖又扶地翻越一座又一座山，当生理达到极限时，视线所及都是红色的，口腔深处能尝到血腥然而，每当登上一座山顶，山风拂面气概凛然，还是想着“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

白日正午是大自然最安静的时候，寂静至极常常让自己大叫大喊或者不断按车铃。午夜却音影种种，除了各类不明生灵的腔鸣，甚至能听见植物生长的声音。西北山野里能找到废弃的窑洞，是我休眠的最好选择； 若不能，背靠大石头，穿上所有衣服盖上雨披半睡半醒地等待黎明。若不是伸手不见五指，我宁可半夜赶路。有一次，我被村民从废弃的窑洞里抓走审问，幸亏有证件和介绍信，也幸亏他们中间还有断文识字的。否则，最轻的处罚也是被剥光衣服赶走。最糟糕是路遇贩白银的黑道，他们误以为我是贩毒的，想以白银交换毒品，最后我为黑老大的女友画了张素描头像才得以脱身。以此证明我是画家的主意还是这位姑娘出的。

进入人烟稀少的河西走廊北部，不见村落，行程的两端是县城，疾驶在戈壁滩环抱的兰新公路上，最长一次的单日路程有125公里（有狼群出没故不能露营），那次整整十一个小时的行车疾驶，大腿根部内侧磨出大血泡，好几天只能骑车却无法走路。

虽然，旅行的目的是艺术史的系统实地考察，又几乎囊括了沿途任何一处的历史遗存，有好多古迹在当时还散落在荒山野地。然而，真正从精神内部融化自己的却是那块土地、山川、植被和河流，以及生活在那里的人。以至于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仍然记得那每一天的霞光和云彩，仍然体会着荒原山冈间内蕴的沸腾和喘息，仍然难以忘怀那些眼光浑浊的憨实老人、那些囿于偏僻的心志青年、那些孤寂的公路道班工，还有曾经夹边沟苦难经历的幸存者。

1983年秋的某日午后，我到达距敦煌县城25公里的莫高窟，静坐在与其面对的沙丘上禁不住流泪，已近黄昏的阳光伴着我，就这么坐着，许久许久。那天晚上，是自己旅途以来第一次投宿有洗浴的县城旅社，于第二天清晨再次骑行25公里后，正式进入目标地的“敦煌莫高窟”。接待我的是当年的敦煌研究所副所长，一位和蔼的女士。当了解到我的特殊来由之后，她非常感动和赞赏地召集全所人员欢迎我。至今仍记得，她当着大家的面说：“小王，你到家了。”

【专栏作家简介】

王景国 上海真堂艺术、源代演艺有限公司董事长，民营艺术实验空间下河迷仓创办人，一个在风雨中彳亍而行，却从未停止梦想和脚步的艺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