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房】杨早 中了文化的“毒”
嗜书如命的杨早说自己和鲁迅一样,中了中国文化的两个“毒”:韩非的峻急和庄子的随便。有趣的是,他也是汪曾祺的“信徒”,清淡沉静,迷恋趣味。
嗜书如命的杨早说自己和鲁迅一样,中了中国文化的两个“毒”:韩非的峻急和庄子的随便。有趣的是,他也是汪曾祺的“信徒”,清淡沉静,迷恋趣味。
杨早 知名学者、 《话题2005》至《话题2013》主编,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著有《民国了》、《纸墨勾当》、《野史记—传说中的近代中国》、《清末民初北京舆论环境与新文化的登场》等。编有《沈从文集》、《汪曾祺集》等,译有《合肥四姐妹》。
杨早端上一杯金山时雨,“产自安徽绩溪,胡适的老家”。茶香清淡,叶卷如索。
杨早的家位于北京五环外的小区,挨着京沈高速,却出奇的安静。家里随处都是书—客厅的两面墙边立着黑色的大书架,里面满满当当是历史类和文学类的书,儿子的火车玩具零落地堆在一边;他与妻子在同一间工作室写作,随手可拿到晚清民国时期的参考资料,妻子研究的文学史书籍也参杂其间;卧室里有几个古色古香的壁橱,打开之后没有被褥或细软,而是轻阅读的小说或散文。
“你注意到进门的储藏室了吗?”他问我。储藏室仅容一人,俯仰仍是书,他主编了九年的《话题》就位列其间。
北京正逐渐热起来,杨早不断添上茶水。还不到蝉鸣的时节,午后显得寂寥,但抬头看看四周,密集排列的书倒有些众生喧哗的感觉。
读“禁书”的时代
杨早的书处在循环之中。北京居大不易,存放成本太高,他常常把一些旧书卖给朋友的二手书店,又换一批书回来。留下的藏书大多和他的研究相关,专业是现代文学,后来转向舆论史、地方史。
他对书籍分类没有强迫症,但显然也不是放任自流的那种。一竖排是全集,沈从文全集、梁漱溟全集、鲁迅全集等等,一竖排是报刊资料,一竖排是地方研究,北京和上海的地方史分庭抗礼。杨早对家里藏书的位置很清楚,想到什么,马上拿来。餐桌旁堆的是他自己写的书,一摞《民国了》。
话题却是从武侠小说开始谈起。金庸与温瑞安隐藏在沙发后面的书柜里,是他颇有情怀的收藏。港台的武侠小说八十年代初期被引进中国,开始成为一代人早期阅读的重要启蒙。大概初一的时候,杨早读完了金庸,彼时还是纯粹的阅读快感的释放,后来他不断重读,注意到其中充盈的文化细节。他想写一本书,比较金庸最初在报纸上发表的版本、第一次修订版和第二次修订版的区别。
八十年代,胡乔木曾发动“反对精神污染”的运动,武侠小说几乎都榜上有名,读武侠还有某种文化抗议的姿态。但在那之前,杨早的阅读早就“生冷不忌”。6岁到10岁之间,杨早被送到四川富顺老家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爷爷喜欢订阅杂志,他就跟着看了大量的文学杂志。有次和邻居显摆,“我刚看完了一篇小说,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邻居夫妇对看一眼,“这样……不好吧。”还在上小学的杨早一下子惊慌起来,不明白为什么平时会受到表扬的事情突然起了变化。
父亲是教师,家中有一些暂时“儿童不宜”的“禁书”。杨早哈哈一笑,说这些书是最好找的,因为父亲用报纸把它们包了起来,一找一个准。大学二年级暑假,杨早去西安旅游,父亲让他带一本刚刚出版的《废都》回来。杨早在路上翻完了这本充斥着“此处省略XX字”的争议之书。父亲阅毕,感慨一句,“你都看《废都》了,《金瓶梅》干嘛对你封禁?”家里遂不再有“禁书”之说。
把民国抄写下来
没有一个嗜读成性的人能够解释为什么爱上读书,杨早也一样。
他出身知识分子家庭,但这不是理由—“有时候双胞胎中一个喜欢读书一个不喜欢。”高中时,杨早读完了鲁迅全集,这位尖锐的先驱曾激励他成为一个“愤青”。他说自己和鲁迅一样,中了中国文化的两个“毒”:韩非的峻急和庄子的随便。可同时,他也是汪曾祺的“信徒”,清淡沉静,迷恋趣味。
杨早赞同胡适的说法,“世界上最幽默的人是周氏兄弟。”他不认为鲁迅只批判,他文章中有大量颇可玩味的有趣细节,和汪曾祺有异曲同工之妙。鲁迅和汪曾祺影响他至深,倒也不是无法相融的“冰与火之歌”。
研究生时,杨早决定转向研究现代文学的源头—晚清民国时期。这个时期的历史、人物也成为他后来不断回溯的对象。在客厅角落里的工作间,书架上是累累一摞《辛亥革命资料选编》。辛亥百年的时候,出版社约他写一本有关辛亥革命的书,就是后来的《民国了》。这本书以动态的手法返回历史现场,仿佛亲历了当时街头巷尾的种种细节。
但杨早看到了写此类史书的局限,学者张鸣也写了一本有关辛亥革命的书,《辛亥:摇晃的中国》。“我一看,哎呀完了,我们引用的参考书一模一样”。杨早意识到,虽然写作的手法不一样,但占有的知识并没什么差别。“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杨早认为自己做学问属于“为己”,必须超越自己,不做重复的事情。于是,他开始了抄写民国报纸的过程。
“当时一个普通人,如何想象自己身处的社会?只能是通过报纸。”2012年的每一天,他抄写1912年的民国报纸。一年大概抄了一百多万字。在遥远的1912年,一切历史都还远未尘埃落定,报纸上的文章每天都在表达无数的可能性。杨早看到了当初那些尚不明朗的线索,如何发展成影响至今的事件。
抄报的同时,杨早也继续编着自2005年一直坚持的《话题》丛书,这本书聚焦当下关注度最高的话题。穿梭古今之间,杨早觉得,太阳底下从无新事。《话题》封面上写着“播新知 列谱系 破虚妄”,其中“列谱系”又最为重要,他试图找出当下热点事件的精神谱系,“了解当下人的想法从何而来”。
杨早四岁的儿子正在读《托马斯和朋友们》,是英国牧师瑞福·奥德瑞在1945年创作的铁路故事,里面写一个蓝色蒸汽小火车和他的火车朋友们的冒险故事。他的学者朋友滕威对孩子读蒸汽小火车的故事比较抗拒,因为里面充满了“对工人阶级的剥削”。杨早倒不担心历史上伏线千里的“精神谱系”的影响。对于儿童阅读,趣味最重要,批判还为时尚早。
“狐狸型”学者
相对于客厅厚重的历史阅读,卧室中的藏书偏轻快,一套《张恨水全集》摆在显著的位置。
“你有没有非常现代的书?和你的专业相关度不大的?”我问。杨早想了半天没有结果。在闲谈中,他却透露了自己另一个阅读兴趣。在讨论张恨水的时候,他提到了《鬼吹灯》。“你看网络小说?”“当然看。”杨早一下子来了兴致。网络小说并不以实体的形式存在于这个安静的书房内,但显然并不隐形。
“《鬼吹灯》,《盗墓笔记》,清穿三座大山,猫腻的 《庆余年》、《朱雀记》……”杨早开始数自己读过的作品。他把网络作品放在移动端里,闲暇时就拿出来看,一部网络小说动辄几百万字,他也都能追完。“为什么不呢?我很想知道他们到底写了什么。”杨早最感兴趣的是穿越小说,刚开始是一个人穿越回去,后来是来回穿越,现在已经有一座城市穿越回去的类型。“所有的穿越都是穿越回乱世,”杨早说,“作者其实想表达一些东西,放在了穿越的壳子里。”杨早认为穿越小说是当下中国人想象力的集中体现。
英国政治哲学家以赛亚·伯林将学者分为“狐狸型”和“刺猬型”两类。“狐狸型”学者兴趣广泛,关注内容博杂;“刺猬型”学者则尝试专攻一个体系。杨早无疑是“狐狸型”学者,他谈论辛亥革命和民国,也谈论《哈利·波特》和《三体》,甚至毫不费力地“穿越”到网络小说。
作为资深的文艺青年,书并不是他唯一的兴趣。客厅里有一个柜子专门放音乐碟片,以及小津安二郎和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全集。“小津是我最喜欢的电影导演。”而杨早在网上最新的电影评论是关于张艺谋的新片《归来》。为了写好评论,他专门重新看了严歌苓的原著《陆犯焉识》,还发现了三处历史、地理错误。“我是细节控。”杨早说。
在他去幼儿园接儿子之前的空余时间里,我和摄影师抓紧时间向“杂家”杨早轮番提问。“我想走一下中国边境,请问有什么关于中亚的书?”“我在写一篇关于日本的文章,请问日本研究方向有什么推荐的人和书?”“我想了解一下民族史,该看什么书?”
杨早一一回答,直到我们的本子上记满了书名。他不太好意思地笑道,“其实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对话杨早]
不看完书不发言
记者:对于普通读者来说,是否存在必须要看的书?
杨早:一个人要构成完整的知识谱系,各个领域的书都要涉猎一点。对于中国人,还是有一些作家的作品不得不看,如果你不看的话,对语言是不够了解的。比如说,六大名著,所谓“四大名著”加上《儒林外史》和《金瓶梅》。
记者:对读书的环境有要求吗?
杨早:不太有。小的时候在地摊上读武侠小说,周围都是卖菜的也读得下去。但最近的习惯是越读越慢了,有的时候一个月也读不下一本书,因为越读越细。
记者:你刚写了《归来》的影评,怎么看它的原著《陆犯焉识》?
杨早:水准之上,但是处理复杂事物的能力不够。作者很多时候喜欢站出来说话。我一向觉得这是不高级的写作手法。我做过一个梦,我梦见和其他两个朋友组成写作小组练习写作。我们有一个严格的规定是不能写判断句。比如说不能写“二姨妈是一个长舌的妇人”,只能说“二姨妈特别喜欢传播别人的故事”。保持自己置身事外的态度,只用描述。《陆犯焉识》经常是作者自己跳出来评论或阐述,我不太喜欢。
记者:你看书有什么习惯?
杨早:一本书翻开,我至少要看完,而且不看完不发言。
记者:你现在在读的书是什么?
杨早:一个是徐皓峰的《道士下山》,和传统小说的写法很不一样,值得一读。一个是迈克尔·桑德尔的《金钱不能买什么》,是应一个读书会的邀请,顺便自己梳理一下个人主义和社群主义之间的冲突问题。
记者:有哪位作者出的书是你必买的吗?
杨早:如果汪曾祺还活着,他出书我必买。现在,阿城出的书我是必买的。
记者:你怎么定义一本好的小说?
杨早:我提出过三个特性,语言、想象力、人物。我首先看重语言,然后是想象力,因为想象力实在是太稀少了。我为此还和别人争辩《三体》是不是一本好小说。有人说它文笔很差,我觉得差不差先不管,它的想象力是很好的。好小说至少要在这三个维度中的一到两个达到极致,其他的我可以不要求。你都达到当然更好,但这少之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