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记事:一对无奈的贵州献浆夫妻
一对儿女,还在熟睡中。他们不知道,父母将要去县城“卖血”,用得到的营养费给他们买回新的书包
2007年的夏天,灾难频频。矿难,塌桥,不断冲击着神经。奔走在这些死伤惨重的灾难现场,人变得沉默寡言。
也是这个酷热的时令,因八因子断货,各地血友病人死讯频仍。《南方周末》的报道起头,我随即跟进。9月,我赴安徽、河南和贵州,去采访“血浆告急”的残酷现实。
9月20日,贵州省龙里县浆站,见到贵州献浆者向万东时,正是中午吃饭的时间。其时,他正捧一个大瓷碗,狼吞虎咽地吃着浆站提供的“营养餐”。听龙里县浆站办公室主任王进说起营养餐,我很好奇所谓的“营养餐”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向万东的碗里,是米饭、豆腐、豆芽和包菜,三个素菜,因为放了很多辣椒,菜汤都是红色的。
向万东,36岁,龙里县抱管乡栗木村顶九组的农民。他一边吃着营养餐,一边讲述当天和妻子张本花去献浆的过程。
9月20日凌晨4时,夫妻俩就摸黑起床了。悄悄地出了村,夫妻俩靠着一个小手电筒,爬四十多分钟的山路后,到了村委会附近的大路上,开始等待开往县城的小巴士。
一对儿女,还在熟睡中。他们不知道,父母将要去县城“卖血”,用得到的营养费给他们买回新的书包。
事实上,向万东和妻子并不是去卖血,而是献浆。没有上过一天学的夫妻俩,并不明白两者的区别,一直把献浆称为“卖血”。
向万东家里有四兄弟,成家后各自分家,兄弟多,他只分到一亩地。一亩田,每年产稻子约1200斤,包谷约1000斤,这些粮食,几乎不够一家四口的口粮。
闲时,向万东也打点零工,村里有人起屋,他会去做小工赚点钱补贴家用。干一天15元,但并非每天都有这样的活。一年下来,也就赚个几百元。家里,再无其他收入。
两个孩子一个读六年级了,一个读四年级。向万东和妻子坚持要让他们读书,“你看我没得文化,出去打工都没得人要”。
献浆获得营养费,成为家里的主要收入来源。
按照规定,每人献浆一次,至少可以得到85元的营养费。一个月,一人可以献浆两次。这两年,营养费涨了一些,每人献浆一次可拿到100元的营养费。
这样,向万东和张本花每个月各献两次浆,可以得到400元的营养费。“这个钱,对我们来说很重要。买肥料、孩子上学、买米,都靠这笔钱。”张本花说。
在黑暗中等了四十多分钟,车来了。再经过近一个多小时的颠簸,他们到了县城里的采浆站。等待他们的,是浆站食堂给每人提供的一碗面条。献浆前,他们不能吃荤的,否则影响浆的质量。
上午11点半左右,他们才采完浆。按着胳膊上的棉签,他们就去了食堂吃浆站提供的“营养餐”。虽然饭菜一般,但能管饱,然后食堂还给每人发两个鸡蛋。
向万东夫妻俩,是从2002年开始献浆的。当时,大一点的孩子入学了,家里的开支慢慢大起来。“我们卖血都是偷偷摸摸来的,不敢让村里的人知道。”张本花说,为了不让孩子难过,献浆已经5年了,夫妻俩也一直瞒着两个孩子。之所以要瞒,是因为在村人看来,“卖血的人是最卑鄙的”。
“‘最卑鄙’的意思,就是‘最可耻’。”说起这些,向万东的笑容有点尴尬,黝黑的脸上泛出些许红晕。
在村子里,两家人发生矛盾骂人,就会把“你穷得去卖血”当作攻击对方的杀手锏。献浆5年了,向万东和妻子一直不敢让村里人知道,连家里的兄弟们都不敢说,“怕他们骂,嫌我们丢人”。“如果你现在是到村子里找我,我什么都不会跟你讲,我不想村里其他人知道这个事情。”向万东说。
夫妻俩往返的车费是每人18元。这样一趟下来,每献一次浆实际只能剩余82元。在其他浆站,还有的献浆者需要花费三四十元的路费,献浆营养费剩余更少。“那个时候,村里有二三十人‘卖血’。今年,只剩下八个人了。”向万东说,其他人都出去打工赚钱了,自己也想出去,可一个字都不认识,找不到事做,也放心不下老婆和孩子。向万东说,“卖血名声不好,稍微有一点办法的人,都不会再卖血。”
吃完饭,夫妻俩没有时间继续陪我聊天了,他们要赶回山里忙农活。临走,夫妻俩把鸡蛋装了起来。熟识他们的王进说,发给他们的鸡蛋,每一回都舍不得吃。问向万东,他说要带回去给两个孩子吃。
这最后一个场景,几乎让我落泪。
在很多报道文章里,我看到的献浆者都是好吃懒做,指望献浆所得的营养费过日子。可是当我住进深山里亲身接触这个群体的时候,我发现他们其实是善良、朴实和勤劳的。可惜,这些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细节和故事,没有能够完整地出现在我的报道里。
这残缺的部分,我觉得我有责任和义务展现出来。或许,我们该还“向万东们”一个真实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