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名家何龄修:母亲悲惨而短促的人生与我的迟到的悔悟

我只能说“我这辈子,人家不欠我的”,没有资格说“我也不欠别人的”。只说我欠母亲的就太多了。

责任编辑:刘小磊

一位母亲和千里之外的女儿韦用手以拼板图的方式组成一个心形(图文无关)。(新华社/图)

先师邓恭三先生曾经有言:“我这辈子,人家不欠我的,我也不欠别人的。”乍闻此论,不免吃惊,继而一想,这正是先生历来为人坦荡、旷达的反映。我想先生此论似乎不是说没有人情的、物质的纠葛,也不是说可以完全消除这些纠葛,而是说面对余生无多的时刻,不再纠缠过去的荣辱得失是非恩怨,放弃这些曾经困扰自己思想感情的人生遭际,轻轻松松安享天年。这是一种令人歆羡的境界。我现在超越古稀又过去好几年,正逐步走向自己生命的终点,但邓师的态度我学不来。我只能说“我这辈子,人家不欠我的”,没有资格说“我也不欠别人的”。只说我欠母亲的就太多了。

我在1946年或1947年读高小期间,在课堂上作文,讲述母亲的不幸。老师给文章改题《慈母苦》,推荐在长沙的儿童刊物《孩子的世界》发表。那时年龄还小,只是想到母亲悲惨的人生和表示对她的思念,对许多相关的事实不过一知半解。后来随年龄增长,知道的事情加多,并得到姐姐何锡仁的帮助,我逐渐理清了一些事情,尤其是认识到对母亲的早逝我有无可否认的责任。再写此篇,是重建历史,也是对自己的拷问和清算。

我有三位母亲:生母、养母、继养母。本篇说的母亲是指养母萧秀媛,湖南湘乡人,1911年4月3日出生于景明寺。这是距县城西不太远的一个农村,大约过去曾有香火繁盛的寺庙而得名的吧?外祖父的名字我已经失忆,只记得他的外号萧三莽子。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一个老实宽厚的农民,中等身材,肤色黑里透红,一脸的和蔼慈祥,与莽子联系不起来。母亲有一兄(云舅云麒)、一弟(雪舅雪麒)、一姐(大姨妈谷嫚,嫚不是名字,湘乡人称呼姑姑、姨妈等的用字)、一妹(小姨妈细嫚)。我父亲仲篪公因为继承祖父厨艺比较出色,很受祖父喜爱。1923年,仲篪公16岁,祖父就为他定婚,与我母亲结合。那时母亲才13岁。大约不太久他们就完婚了。

当时农村妇女很少读书受教育。母亲自感文盲在城里生活不方便,下决心努力学习,居然通写算。她为人善良、细心、有耐性。仲篪公青年时代酷嗜杯中物,经常与朋友聚饮,酗酒猜拳,酩酊大醉,呕吐狼藉。母亲为他仔细换洗,从无怨言。有一次有人登门报信,说仲篪公醉倒在大街上,人事不省。母亲赶忙请人帮助把他扶回;换洗干净,安顿躺下,自己坐在床边守护。父亲醒后,她没有说过一句批评性的重话。对父亲说来,她是一位传统的贤良妻子。此外,我的生母李淑媛和她妯娌俩也是店里的勤杂工。拣叶洗菜是她们的常活,夏天还好,冬天容易引起两手皮肤皲裂,辛劳痛苦不堪。有时我生父馥秋公管钱登帐买物忙不过来, 我母亲也要去协助,常坐柜台掌握账本、现金出入。这样过了六年,母亲没有生育的迹象。这是父亲时在醉乡的后果的集中反映。于是祖父忙于给父亲立嗣,1929年冬,我二哥遐修降生,我祖父就有将遐哥立为仲篪公嗣子之意,遭到曾祖母樊氏太夫人反对,我生父、生母都加以拒绝。那时社会落后,青少年、儿童死亡率很高,担心次子过继后只剩长子,可能因夭折而使宗祀断绝,祖父被迫让步。我琢磨祖父为什么这样急着为我父亲立后,认为可能觉得我父亲的生活过分放达少拘束,不利于他的发展,而稍能制约他的祖母沈氏(我父亲的生母)又于1927年物故,自己忙于厨艺,难得兼顾,最 好的办法是让他尽早学为人父,树立社会和人生责任心,尽快戒除陋习,检束身心,把精力集中到手艺上。这就注定了我成为嗣子的命运。

我出生后,头一年由生母和养母分工共同抚养,生母哺乳,养母照料。养母年方二十出头,初为人母,我这蒙昧无知的婴儿,却唤起了她全部的温良、慈爱。她整天和我在一起,恨不得很快长大。我的后脑勺明显突出,是婴儿期长时间呆在母亲温馨的臂弯中间,而非总睡在摇篮里或小床上,在身体上留下的印记。学龄前几年,我的生活很幸福,由于过继地位特殊,得到所有长辈更多的喜爱。刚五岁多一点,家里便送我上学,与二哥遐修同就读于城立第三初级小学。校长沈远举先生。我入学时,教室在楼下。我二哥读四年级,教室在楼上。我常上楼去找二哥,上课铃响还不走。二哥害怕,催我去上课也不走。我的心智的天地似乎仍然是混沌一团,入学不久,只好辍学。这是1939年春的事。

只过了半年,我将满六岁,好像知道要读书识字,就又去上学,读一年级下 (通称为二册,一年级上称一册),读满一学期。这一学期所见所闻所学全都忘光了,只有一件事印象深刻,铭刻在心。那时学校下午放学,按学生所住街道排队,出校门后继续保持队列,陆续回家。学校有一位教师陈鄂庭先生,长脸,嗓音洪亮,吐字缓慢,并且喜欢拖长声,因此不怒而威,见者觳觫。他也爱体罚学生,常有新招。有一天放学时,站好队后,他给大家训话,指出学生某某违反校规,应予处分。他叫原来的纵队按队列单双数,分别向左向右转,两两相向而立,将队尾调整补齐。各人举手前伸,握住对方的手,形成几个搭手“胡同”。陈先生此时把违反校规的学生从办公室拉出来,让他低头躬身穿“胡同”而过,当走到谁面前时,谁就松手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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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编辑:吴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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