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文学奖:7票定终身

文学愤青们经常无比愤怒,他们质疑评委的公正性,恨不得全民公决才能体现公正。但话说回来,假设我们全民公决,那选出来的文学作品会是什么样的?那得多庸俗才能让全中国人民都喜欢?

第四届鲁迅文学奖颁奖现场观察

 

加冕“鲁奖”,需要获得11位评委中的7票。“争议是常态”,但“文学不能全民公决”



获奖者在三味书屋门前乘乌篷船前往颁奖典礼现场  袁云/图

 

 

“古典时尚组合”在颁奖现场演奏乐曲《魅力绍兴》  袁云/图



    在“咸亨酒店”摆满茶座的沿廊下是一条穿街而过的水巷。
    水巷的河面泊着7条乌篷船,在10月28日晚间,这些由绍兴乡民摆桨而行的乌篷船载着鲁迅文学奖得主在水面驶过,停在游船码头,获奖者拾级而上,进入第四届鲁迅文学奖颁奖典礼现场。
    这是一个以鲁迅名字命名的文学之夜。作协主席铁凝发表致辞:“踏上鲁迅先生故里,真切感受到文学的气场,鲁迅先生的风骨穿越70年的时光,在这个庄重而清明的夜晚与我们每个人的内心相对。”
    凭《无边的挑战——中国先锋文学的后现代性(修订本)》获奖的北大教授陈晓明在鲁迅故里获奖的感言是:“鲁迅先生代表中国文学的精神高度,以鲁迅先生的名字命名的文学奖项有特殊的意义,它会激励中国的作家为人间的正义和责任写作,在这样一个时代激励中国作家开创中国文学新的道路。”
    因散文集《山南水北》而获奖的韩少功没能在颁奖典礼上致辞,他的感言写成文字:
    “获得以鲁迅先生命名的文学奖,使我想起先生当年的孤独、沉痛以及决绝。作为一名后来人,我愿在立国、立人、立心的文明薪传中奉献微力,哪怕最终成为可笑的吊客或失败的小卒。”

“审美回到常识”
    对于颁奖典礼的主持人、央视女主播刘芳菲来说,沉默的诗人于坚显然不是好的交流对象,在领到奖以后他匆匆而下。
    诗集《只有大海苍茫如幕》是于坚最近三年诗歌作品的合集。
    于坚信奉“诗人在黑暗的深处写作一生”,他把一首诗歌看成是一座沉默的村庄。“中国当代文学的审美标准正在回到常识上来。”于坚说,“这也许是我能得到鲁迅文学奖的一个原因。”
    很多人把于坚称作先锋派,而于坚本人觉得先锋派只是一个形式,“在写作的最根本上,我觉得我的写作是一种盐巴,是吃饭的那种盐,是一种最基本的写作”。
    “文学的标准来自两个方面,普世价值和地方性知识。过去我们以意识形态取代普世价值,作品无论如何平庸,正确就行。这最后导致文学标准的混乱。这是许多人将权威性转向西方的一个原因,作为文明古国,其实很可悲。 抽象的普世价值没有意义,普世价值需要通过在母语中写作才能具体。”
    “我不信任外国评的关于中国文学的奖,评他们的母语没有问题,但对汉语来说,任何奖都相当可疑,对于有五千年以上的写作史、世界上最庞大的写作群来说,任何非汉语的写作奖都太小了。在这方面,我更信任那些母语的文学奖。”
    然而对于自己获得“鲁奖”,于坚觉得很吃惊。
    据说评奖争议比较激烈,诗集《只有大海苍茫如幕》最后才评定:“我私下听来的消息是,有的评委不同意评选我,有的评委支持我,甚至说,这届不评于坚,谁都不要评。也有人告密,因为以前我对鲁迅有过一些批评——对鲁迅的只看外国不看中国书这种偏激观点的质疑。”
    写作长诗《0档案》的于坚12岁就开始读鲁迅的书。当时正值1966年“文革”开始,父亲带着于坚把家里所有的书都烧掉,留下来的只有马恩列斯毛,还有鲁迅。鲁迅作品里对人对社会的批判,成了于坚写作的一个主旋律。
    于坚很高兴来绍兴领取“鲁迅文学奖”。此次获奖,比于坚更高兴的是他不在文学圈里的父母亲。而他在诗歌圈的朋友批评说接受“鲁奖”是丧失诗人的独立立场。于坚不以为然。“无论你是民间立场,还是知识分子立场,或者是鲁迅文学奖的立场,总之它们都是一种立场,在立场之上,有一种东西是诗,我认为诗是超越立场的。”
    于坚并没有因为他的获奖而放弃自己对“鲁迅文学奖”的期望:“有些获奖作品离我的文学审美相去甚远。鲁迅是现代中国文学的灵魂,鲁迅的精神就是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这是鲁迅精神的真髓,鲁迅文学奖应该朝这个方向努力。离开对人真实状况的关注,离开对人性的深刻反省,离开对社会的理性审查,就谈不上杰出的文学。”

“聚光灯照不到的地方”
    本届“鲁奖”一大景观是“娘子军”。从中短篇小说到散文、诗歌,都有女性作家折桂:范小青、迟子建、蒋韵、葛水平、潘向黎、裘山山。
    对于获奖,蒋韵也和于坚一样深感意外,她形容自己是在一个“聚光灯照不到的地方”写作。
    自1979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迄今蒋韵已发表《隐秘盛开》等小说、散文随笔等近300万字,然而蒋韵的状态基本是寂寞的。2006年发表在《北京文学》原创版的中篇小说《心爱的树》让蒋韵在两个月内两次获奖——先是在9月评出的《北京文学》年度奖上胜出,继而又是本届“鲁奖”。
    “《心爱的树》是一个关于君子和承担的老故事,它椎心泣血遥远的歌哭,仍然能使今天的人们为之动容、动心,这是生活给我的惊喜。也让我又一次体会到,这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是亘古不变的。来到绍兴,很多评委告诉我《心爱的树》是全票当选。好多人是这么告诉我的,就是说写得如何地好,他们如何地喜欢。严格说我感觉高兴还不是因为获奖,而是在某种意义上,在茫茫人海中,我的小说被看见了,被认识了。我本来认为它是孤独的,很可能就此无声无息,但它突然间被人注意到,而且被那么多人喜爱。这种感觉让我很幸福。”
    对于“鲁奖”的前身后世,蒋韵并不陌生。
    她的先生,作家李锐,在1980年代以《厚土》获得过最后一届“全国优秀中短篇小说奖”。
    “他获奖时我挺替他高兴的,当时可能也是年轻吧,对文学和对文学的荣誉看得比较重。那时候我们经历的确实是一个大时代下的开放的文学潮流,作家很认真,很虔诚,对所有文学荣誉都倍加珍惜。后来慢慢就不在意不重视这些事情了。”
    不重视是因为“全国优秀中短篇小说奖”评选工作的长期停顿,直到1997年它以“鲁迅文学奖”的名义复出。但蒋韵对“鲁奖”的感觉也是慢慢才生出来的。“这一届和上一届的评选让我开始有一点感觉了,上一届毕飞宇获奖我就觉得很好,这一届韩少功和南帆当选,让我觉得评委的眼光是可以信任的,他们的写作应该是这两三年里最好的文学写作。”蒋韵说。
    潘向黎也是游离于圈子之外的女性作家,著有小说集《无梦相随》和散文集《纯真年代》等多部作品。本世纪以来,作品连续4年(2002-2005年)登上中国小说排行榜,然而她的文学表达依然是寂寞的。
    迟子建以短篇小说《雾月牛栏》、《清水洗尘》和中篇小说《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连续三届获得鲁迅文学奖。秋天是她收获的时节,她的中篇小说《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刚刚获《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获得《十月》文学杂志“长篇小说奖”之后又获得“鲁奖”。
    “文学是一个漫长的马拉松,获奖对于我是个安慰,它证明我还在写作,还在这条路上走。但是获奖其实也没什么,一个文学奖并不能使一个糟糕的写作者变得更优秀,也不会使一个优秀的作家更迷失。不要把获奖看得太重,不要被束缚,这么多年过去,看看那些以前在文坛获过奖的作家,很多人已经销声匿迹了。所以重要的是作家要葆有他的创造力,作家要慢慢养着他的气。”迟子建说。

“文学不能全民公决”
    作为《人民文学》杂志副主编,“鲁奖”从第一届开始到现在,批评家李敬泽是全程的见证者,他也是本届“鲁奖”优秀文学理论评论奖获得者。
    在10月28日晚间颁奖典礼开始之前,在鲁迅纪念馆有“鲁迅文学奖作家作品展”开展。展览从1997年开始举办的第一届,到2007年的第四届,集中呈现了鲁迅文学奖的发展历程和变迁。
    第一届“鲁奖”,《人民文学》承办报告文学评选,因为该刊从来不发表报告文学,这也是一种回避。
    “那时候文学奖的评选程序已经在建立,但还没有现在这么严谨。”此次评奖,评委大换班。李敬泽原初确定负责短篇组的评选工作,但由于《人民文学》杂志有短篇小说推荐参评,所以他被要求回避,调到散文和杂文组。“总的来说,评奖的方向,从程序和制度上越来越严谨。”李敬泽说。
    对于“鲁奖”的历史,李敬泽的感觉是:第一二届很安静,作为评委连电话都接不到多少,作家都很少打电话来要求照顾。
    “从第三届开始——当然这也是世风日下,也与它受到的关注和获得的利益之大有关系。鲁迅文学奖带给作家的利益是什么呢?我们有一个文学体制,在这个体制内我开玩笑说,评奖就是文学GDP,一个省的作家要有成绩,获奖就成为在文学体制里衡量成绩的指标,而且某种程度上几乎变成惟一指标了。你说你出了多少新人,那都是虚的,而捧回两三个奖,这个是实在的。所以在文学体制内,对评奖的关注度肯定是越来越高。”
    在文学体制内,作家得到“鲁奖”,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位列仙班”。一个省的作家就看谁能拿回鲁迅文学奖。作家得了奖,虽然实际利益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大,但也确实存在。
    不安静是从第三届评奖开始。不安静,指的是作家的活动包括是非争执、对获奖结果的异议。“鲁迅文学奖是这样,我相信任何奖都是这样,十几个评委,各自背景、年龄不同,观点不同,一个作家一部参评的作品,11位评委,你要拿到7票,必然是一个折中的结果,最后取的就是公约数。倾向太偏的只能放弃,任何奖都一样,特别是社会关注度高的评奖必然是寻求最大公约数的过程。”
    在“鲁奖”的第一届评委中,李敬泽是最年轻的。到第三届,参与评选工作的评委中青年评论家已经占据主导。“一个文学奖的公信力和权威感,评委是决定性的——同样一个奖,换另外一批评委,可能就完全不一样。但我觉得现在更注意平衡评委的年龄、来源等等。评委把构成文学界的各种因素都考虑进去了。有地方作协代表,有作家,有批评家,有老的,有中年的,等等,这些因素都考虑进去了。”
    “鲁迅文学奖的评选结果,可能有这样那样的争议,但是你得承认,很多作家也包括这次得奖的,都是和这个圈子毫无关系或者关系很浅的,有新冒出头的,比如短篇小说《将军的部队》作者李浩——我相信大部分评委不知道李浩是谁,还有中篇小说《一个人张灯结彩》的作者田耳,我相信中篇小说组的评委也不知道田耳是谁,那都是些无权无势的小孩,他们不是也评上了么?实际上像李浩、田耳、晓航那样的作者和文坛都有距离,要么是新进之辈,要么很边缘。要论人头熟悉,我相信很多评委跟他们没有直接接触。”
    “对每次的文学评奖结果,文学愤青们经常无比愤怒,他们质疑评委的公正性,恨不得全民公决才能体现公正。但话说回来,假设我们全民公决,那选出来的文学作品会是什么样的?那得多庸俗才能让全中国人民都喜欢?某种程度上,我觉得文学肯定是一个取决于个人判断的东西,这是一个悖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文学奖永远都要承受争议。”李敬泽说。

“打捞上来的作品”
    本届评选中有两部作品是被“捞上来的”——韩少功的《山南水北》,黄亚洲的《行吟长征路》。前者似乎众望所归,后者却遭遇质疑。“《山南水北》,一部壮观的散文长卷。韩少功将认识自我执著地推广为认识中国,以忠直的体察和宽阔的思考,在当代背景下发掘和重建了乡土生活的丰沛意义。”“《行吟长征路》,诗人黄亚洲作为中国作家协会组织的‘重走长征路、讴歌新时代’大型活动的亲自参与者,将这部作品奉献给读者。让我们再一次感受到革命英雄主义精神最深厚的影响,同时也感受到当代诗人用诗句重铸长征精神的可贵努力。”
    据评委透露,初评时这两部作品均未获提名,在终评时分别获得两组评委的联合推荐。
    连续两届担任“鲁奖”评委的批评家洪治纲说:“终评时你发现某个作品特别好,初评漏掉了,3个评委联名就可以把它提上来。这个程序在本届评奖中改革,即:3个人联名,同时还要整个评奖组里半数通过,也就是要6个人通过,才能够进入终评,程序上就复杂了,难度系数就加大了。”
    对于黄亚洲诗歌《行吟长征路》获奖受到的质疑,洪治纲从程序逻辑推理:“任何结论都要有证据支持,没有证据很难成立。从逻辑上,打通7个人,打通11个人都是有可能的,但需要相当大的能量。要能在第一时间拿到这11个评委的名单,这是一个问题,在评奖期间,这11人的评委名单不对外公开。每个评委报到时,自己都不知道终评委是哪些人。你必须第一时间内拿到这个名单,因为终评的时间很快……”“每一届评奖的时候,大家都生气。我个人认为,你生气也没用,投票就是取最大公约数,就是相互妥协,所以有些莫名其妙的作品会获奖。”
    “你说评奖有什么特别的价值?没有。茅盾文学奖评了五届,三十多部作品还有几部是你想重新阅读的?鲁迅文学奖也一样,现在第四届了,到了第五届,你再回过头来看前四届,仅就小说这一块儿,你觉得还有十篇东西值得读就很不错了。”洪治纲说。

    (实习生林怡静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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