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血肉”钢板的下落
记者准备进入现场,寻找32个生命的遗迹时,被一位工作人员制止了:“那些钢渣?起下来扔到料场,准备再开炉时重炼呗!”
事故现场示意图 向春/制图
这是一块怎样的钢板?
它铺满了小半个厂房的面积,没有规则的形状。在平地上大约七八公分厚,靠墙根处超过十公分。
本来,它应该轧成板材或线材,成为高楼大厦的骨架。但现在,它似乎更符合传说中“铸剑”——32个人的血肉精气,已凝结其中。
2007年4月18日晨,辽宁铁岭清河特殊钢公司发生钢包脱落事件。1500多摄氏度的外泄钢水冲入“近在咫尺”的工房,32名工人的生命在瞬间被吞噬。
在事件已过去月余后,一切似乎都已尘埃落定。南方周末记者来到铁岭清河,试图寻找这块特殊钢板的下落。
惊魂
如今的清河特殊钢厂里,一片宁静。一位工作人员说:目前全厂停产,每天只有办公室、部分外勤等人员来上班,“看着点别丢东西”。除此之外,他们所能做的,就是等待。
回想起一个月前的悲惨一幕,一位工人到如今仍显得惊恐不安。当时,他正从真空钢炉一侧踩着扶梯下来,突然听到“嘶嘶”的异常响动,于是回头检查阀门,没有发现问题。
而就是这片刻停留,救了他的命。
突然,钢炉另一侧发出巨大声响,一阵白烟在眼前腾起,接着是高高窜起的火苗。
“是人的衣服烧起来了!”一位老炼钢工说,“那股味道别提多难闻,几乎让人背过气去。”
听不到任何哭喊——巨大的热浪吞噬了所有声音……
这些如同岩浆的钢水,就是钢板的前身。它从东侧奔涌而出,吞噬着所有试图阻挠它前行的障碍物。而钢包落地处约5米外,是32个工人正在开会的房间。小屋的门,正向东开。
钢水以1500摄氏度的高温,瞬间融化了铁门,直灌进去。
于是,一切只能凭借冷却后的情景来想象了。
死者
在那一刻之后,世界上没有了货郎屯村的张福祥,只剩下一个“15号”。这是他被DNA鉴定时的编号。这个炉前配料工带着对大学生儿子的希望,带着每天工作12小时的疲惫,变成这块钢板的一部分。
紧挨钢厂,决定了货郎屯这个村子的命运。村里有多少人在钢厂上班?有人说几十,有人说几百。
人们传递的消息中,是这样称呼死难者的:“左家老四”、“周家老五”,“和周家前后院的老刘家人”。
惨剧,就发生在这样一群乡邻之间。32个死者里年龄最小的,仅19岁。
段长丁贵明,是“19号”。家人再次看到他时,“被裹得严严实实的。不知道那衣服里面,哪儿是他剩下的,哪儿是用其他东西填起来的”。
这位钢厂的创业元老,干过炼钢车间的所有工种。辛苦半生,总算在清河城区里买了自己的房子。钢水涌进来前一分钟,他刚给班长小王递了一个眼色——安全会快开完了,赶快准备去备料。
小王由此成为整个班组唯一的幸存者。
去向
与人们想象中不同的是,32个身躯并没有完全消失在30吨钢水中——他们还来不及融化。
事发1小时内,消防车、救护车和警车,停满了厂区。消防水龙喷着水舌,不断洒向粘稠的钢水。钢水与冷水顽强对峙着。工人们记得:“喷了好久好久,差不多到中午,才能进人。”
“我走过去,看见几个发红的疙瘩块儿,也就一米左右——那是他们的尸体。”“一个人形立在窗户上,两手好像掰钢筋那式儿的。还有一个挂在窗台上,只剩下中间一截……”到过现场的一个工人说。
窗户的外面,立着高高的钢制工具柜,几乎没有逃生的可能。尽管“全是黑糊糊的,像烤熟了的土豆一样”,但这绝望中的尝试,为两个人保留下了人形相对完备的尸骨。其他的尸骸根本难以辨认,只能用“堆”来形容了。
而死者身体的其他部分,比如部分血肉、指甲,以及皮带、手机套等,则永远留在这块钢板上。
因为事件之惨,这块钢板的命运也曾引人们的广泛关注。有网友提出创意:将这块钢板重新融化后铸成一座方碑竖立在工厂外面,或分割成32块交给死者家属。
“要从文化上,从观念上,从我们的心中,竖起一座生命纪念碑。并把我们心中的生命纪念碑,当作引导我们制度的航标。”有评论说。
但这个思路没有引起更多的关注。包括亲属在内,人们更关心的是赔偿问题。事发当天下午,家属的血样被送达沈阳。次日DNA化验完毕。事故发生4天内,32具“尸骨”全部火化。
赔偿事宜也解决得很顺利,每个家庭得到了清河区总工会转来的社会各界捐赠款12万元,以及钢厂赔偿的21万元左右。安监总局有关人士称:这个赔偿标准是参考矿难标准而来。
“啥时候见过事故死人拿这么多钱的?”周边不止一位村民说。清河区政府办公室一位官员说:“家属对赔偿都很满意,无一反映有意见。”
事后,蓝色厂房被整个封了起来,禁止外人进入。钢水的下落于是成谜。
当然,这个结果并非个案——据不完全统计,从2000年至今,钢水已致八十多人死亡。但没有人知道,这些浇铸过人的钢水的最终去向。
铁岭清河区委宣传部的一位干部说,事故调查结束了,原因也都明白了,尸骨火化了,赔偿也到位了。至于那些事故钢水怎么处理,就没有人过问了——那是人家企业自己的权限。
钢厂办公室人员也不知道钢水的处理下落:“我们平时在这边上班,一般也不太去厂房。”相形之下,“造就”这块钢板的人的命运更被他们关心——警方已控制了特殊钢有限责任公司法定代表人高峰、发生事故车间的车间主任、操作工和技术员等4名相关责任人,并将依法追究其刑事责任。
南方周末记者费尽周折才证实:这片熔铸了32个魂魄的钢水,后被铲起来,今天已经是一堆钢渣。而那座巨大的蓝色长方厂房及其内部的生产线,将被全部拆除重建。
当记者准备进入现场,寻找32个生命的遗迹时,被一位工作人员制止了:“那些钢渣?起下来扔到料场,准备再开炉时重炼呗!”
生态
事故发生后,钢厂曾经贴出招聘启事,表示要增设工段和人员,原来工人们三班两倒(每班工作12小时,休息24小时),以后就可以每班工作8小时了。
启事贴出几天后,钢厂被勒令停产整顿。这几乎意味着货郎屯全村的失业。
大批的记者拥来了。张福祥的妻子吞吞吐吐。在那个噩梦般的早晨,隔着钢厂的大门,要不是孩子在钢厂劳资部门工作的姑父把消息递出来,她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知道亲人已经离去。记者找上门来时,也是孩子姑父阻挡:你们还来给家属伤口上撒盐?!
对于她来说,这是亲戚,是在亲人离去时帮过大忙的恩人,也是她故去丈夫的领导。在别人眼中,这就是“钢厂当官的”。
她一边吞吞吐吐,一边看着窗外——有摩托车进院,她马上会站起来。
钢厂和村庄,在二十年的时光中早已被织在一张大网中。生活还将继续,货郎屯村还得靠这张大网来托起。
同样,丁贵明的哥哥什么也不想再多说。如今的他到处打听哪里有零工可做。搭葡萄架的活能挣200元,他忙不迭地就赶去了。这个失去了弟弟的事故幸存者,去年刚刚经历过一次烫伤。
尽管事故证明,该厂除无正规设计之外,还存在违规设置交接班点、管理混乱、维护不善、培训缺失、生产组织不合理等诸多问题。
人们在传说:大概九月份光景就能上班了吧。也有说年底的。“不知道,咱只能等着。”这个带走了众多乡邻的钢厂,依然是村庄几乎唯一的希望所在。而那块凝着他们亲友血肉的钢板,或将成为开工时的第一炉钢的“下脚料”。(李易崇、成敏男对本文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