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处】普罗旺斯：没有忧愁的少年

罗素·罗兰说，法国人之所以浪漫，全因他们有普罗旺斯。

而普罗旺斯，却早已悄然僭越一域一景，成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风雅地，不可无诗。说起行吟诗人，我们常想起文艺复兴时期的佛罗伦萨，却不知这些如水忧伤的人儿，全是普罗旺斯的孩子。

“请把我永远铭刻在你的心头，因为我虽然离去，心却在此处存留。”这是一首孕于此地的普罗旺斯抒情诗—诗人贝特朗·德·阿拉玛农的《破晓歌》，但这种诗体的别称—骑士抒情诗，更具风情。在父权至上的社会，骑士们不畏把女子视为真善美在尘世的化身。于是他们用诗歌颂赞内心的炽火，颂赞玲珑的爱情，颂赞长夜将逝白昼必临的心痛。有如此风流雅史中骑士播下的情种，便不难理解为何普罗旺斯氤氲着一股醉人的魔力了。

对于未到普罗旺斯的人而言，单纯听着四个汉字的组合便能自行引发无限遐想。英国作家阿兰·德波顿却强调这四个字对他而言毫无意义，他倾向于认为那个地方与他并不相投，放弃一切出发前的联想。这样做的好处是，能够发现一个只属于自己的普罗旺斯。我们也是如此，与主流的紫色普罗旺斯之旅不同，选择在一个明如镜清如水的秋天，去看看没有了熏衣草的普罗旺斯是否依旧动人。

我们的行程包括沿罗纳河和沿地中海两条线路，以阿维尼翁(Avignon)和马赛(Marseille)作为起始和终点。此处不妨一提，许多仰慕者误以为普罗旺斯是一座种满熏衣草的城市，实则它是法国南部一个地区，附属于那个连法国人也朝思暮想的普罗旺斯－阿尔卑斯－蓝色海岸大区。

普罗旺斯的灵魂

阿维尼翁是普罗旺斯区最重要的一个小镇，将之称为其灵魂一点也不为过。我们在一个温暖的正午抵达阿维尼翁，古丽的火车站对面是苍白的城墙映在湛蓝天幕，旁边是一盏路灯，黑色灯柄笔直伸入蓝天后蜷缩出妖娆的纹路，其下悬着镂空的欧式小灯；因纹路形状酷似可颂(croissant)，我便和友人戏称其为普罗旺斯羊角灯。此后这些路灯成了我眼里普罗旺斯一景，无论在哪个城市，林荫或河堤，它都那么低调又显眼地和周遭熔铸出一曲宁静的景调，这就是普罗旺斯给我的初印象。

阿维尼翁是个袖珍到你不需要刻意计划路线的城镇，我们随意地在街道上走着，忽而被小路里一座满庭黄叶的院子吸引，至今我也不能肯定它到底是一间神学院还是一座过于浪漫的科学博物馆，总而言之它留给我的是蓦然回首时西边墙上斑驳的树影和影影绰绰间一行硕大的断句：Parce que je ne peux pas oublier (因为我无法忘怀)。至此我已无法不相信法兰西的浪漫是真实存在的。

此城是普罗旺斯我最喜欢城镇之一，不是因为梵高曾画过《阿维尼翁的少女》，也无关景点的星级推荐度，仅仅因着印在它骨子里的生活真谛。那一整个下午我们哪儿也没去，坐在罗纳河边的草地上，看金秋的黄叶落上新人雪白的嫁纱，看年迈的夫妻牵着手以一种世人难以忍耐的速度散着步，看嬉戏的孩童，他们的眼睛从小就烙上了这片河水的沉静，而远处所谓古迹的冰冷生硬的断桥早已被化成绕指柔，兴许光阴在这座城里也患上了拖延症。我开始感谢晨起错过的火车，虽然放弃了一个景点，却换来了午后与生活的厮磨。

生活的本源滋味

每一趟旅行都应该张弛有度，譬如离开阿维尼翁后的卡尔庞特哈(Carpentras)镇，就是为了下一站的劳累而提前准备的休憩之地。卡尔庞特哈是一座中世纪的古城，此处有一个在历史上非常重要的货物市场，是珍贵如黄金的“松露”(Truffles)交易中心。早上逛卡尔庞特哈市场是一种享受,刚出土新鲜蔬果的清新香味与沾染尘露的花卉布满整个市集,还有极有特色的手工艺品,如藤编的手提袋,后背包—这是当地家庭主妇买菜的菜篮。

我们在这里窥见了真正的普罗旺斯人家绚烂的庭院。你不得不盛赞南部小城的人们都是童趣盎然的生活的艺术家，他们把院子拾掇得仿似要吸引花仙子午夜降临，除了盆栽的错落摆放，就连门窗粉刷的配色都令人叫绝，这一隅是纷红骇绿，那一角又有爬墙玫瑰。

和普罗旺斯人民的接触就更具有喜剧效果了：这个依旧闷热的秋天，我们决定放弃下馆子到郊外的大型超市体验野趣。我们拎着食物打算就地在路边的林荫道上席地解决，正当我们享受着别具风味的传统肉冻时，一辆原本和我们一样晒着太阳的警车急刹下来，我们忽而把心提到嗓子眼儿上，以为进餐行为过于流氓要招来警察的喝斥了。谁料车窗缓缓摇下后，两名面色祥和的警官操着南部铿锵有力的法语问我们是否无家可归需要救济。我们哭笑不得地摇摇手上的肉冻，他们嘘寒问暖后才徐徐离去。

旅途第三站卡马格(Camargue)湿地公园的无边风光便不赘述了，有趣的是从公园步行到地中海小村圣玛莉(St. Marie de la Mer)这四公里沿路的草长莺飞。卡马格地区是火鹤、黑牛和白马的繁殖地，这里的牧场称为“玛纳德”(manades)，牧人策马在夕阳中的剪影意气风发。我们路过几圈马棚，白马在阳光下有如传说中的独角兽，它们丝毫不惧生，扑闪着白色的眼睫毛放心地咀嚼着我们喂的草。不知谁家的孩子躺在马背上睡着了，孩子和马感受着彼此的呼吸，而这就是活着的韵律。草丛深处有农舍缭起了烟霭，挚爱普罗旺斯的英国作家彼得·梅尔的一句话用在此处再合适不过了：“在山间散步时，我常能在看见一座屋舍之前，先嗅到它的气味—那是某处烟囱飘出的焚烧木柴的香气，一种生活中最原始、最朴素的气味，却是都市人久违了的。”

终于到达圣玛莉的时候已是黄昏，我们一进村就已嗅到海的气息，空气都仿似在随波荡漾。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样的蓝色。岸边是细细的白沙，我们赖在夕阳的余晖里，嫉妒这些老老少少，他们拥有着已不可多得的海天一色。罗纳河边的普罗旺斯行至圣玛莉村便告一段落了，它像个与世隔绝没有忧愁的少年，在地中海白色的小屋边悠扬地向过路的世人吹着生活这首简单又意味深长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