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路上的春天(20)
我顺利地回了家,我坐到我们家门口的小凳子上,心怦怦跳着,一边还在脑海中放着电影,亮小菊在我的脑子里,一次又一次地曲起腿来,她脸上那种暧昧的神色始终不变却又像是变化多端地反复显现着。
她背着手跷着腿站在墙根
那年春天,西庄开始赶会了。我想应该是1977年。
西庄离城五华里,城里的街痞子也来凑热闹了。现在叫做街痞子的,当时并不这样叫,当时他们叫做徐福、棍子、老三等,每个名字都笼罩着一层光辉,为我所望尘莫及。当然不止是我,西庄所有年轻人都跟我一样。我的二哥应该除外,因为他跟徐福、棍子、老三是平等的,也是罩在光圈里的一个人。我二哥跟我们不同的还有一点,就是他在城里一中上学,而不是像我们一样在西庄五七学校。他骑着一辆绿色自行车,星期六,毫不费力地蹬五里上坡路,回家来了,带回来一股城里的味道和一中的味道,星期一他骑着他的自行车一溜下坡,顺风满帆去一中,又把城里的和一中的味道带走了。他在那里如何跟徐福、棍子、老三认识,并成为朋友和对手,就不是我所能知道的。即使他当时跟我讲过,我现在也忘记了。他当时肯定跟我讲过的,因为他什么也跟我讲,只是有些事讲得清楚一些,有的事讲得朦胧一些。跟徐福他们的关系他一定是讲清楚了的,但我现在确实不记得了。
那次来西庄赶会的是棍子。在我二哥长期的讲述中,棍子显得是一头狼,不讲义气,没有温情,独来独往,特别残忍。所以我对他比对徐福和老三,在敬佩之外,又多了一层畏惧,用词准确一点,应该叫做恐惧。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光是这个名字已经令我恐惧了。
在街上,有人指给我说,那就是棍子。棍子十分敦实,这一点与我原来的想象有一些差别,我原以为他是春平那样的瘦长型的人,但要比春平长得树溜一些,所以叫棍子。这一点看来完全错了。他戴军帽,穿军衣,黑黑的脸上两只眼睛不大,而且无神。他大概是那种把板砖拍到你头上,你才对他永不忘怀的人,此前你可能会对他毫不重视。所以,当他沉默地走在街头,混在人群中时,并没有引起什么轰动效应。只有我们几个早已听说了他的人,在远处对他指指点点,并尽量不让他看到。
作者:聂尔 出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因为不喜欢热闹,口袋里也没钱,没法买肉丸汤喝,那天上午在人群中钻了一会,我就出来了,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就回家吧。还没有走到家门口,我就看见我们家院子外面的情景,把我吓了一跳。我看见亮小菊背着手站在我们家院子对面墙根。我们家院子也是亮小菊家院子,她家、我家和张老师家三家一个院子。张老师家的山墙上站着的显然是棍子,我走得越近看得越清楚,真是棍子。棍子没有靠墙,他敦实的身体本身就是一道墙,他只是像另一道墙一样,竖在张老师家山墙的前面。他的黄军装,他的加了纸衬子有棱有角的军帽,还有他鼓鼓囊囊的身体,就都在我的正前方,我必须穿越他,才能走进我们家。这真叫我害怕。而亮小菊就站在棍子的对面,中间只隔了窄窄的一条路,她所受到的胁迫有多么巨大呀,我远远地就为她体会到了,我为她捏着一把汗。但是我肯定是无法解救她的,这样的念头在我脑子里连闪都没有闪过一下。我紧张地慢慢地假装自然地向着那个方向和那个地点走去,路太短了,很快我就把一切都看清楚了。亮小菊显然并不畏惧这个我所畏惧的人,她跟那个人隔着那条小路在说话,她的脸居然朝向着他,也就是说她头都没有低下,而是昂着头,直着脸,她脸上甚至是有表情的,那种表情叫我怎么形容呢,实在没法形容啊,我只能说那就叫无耻,而且更叫我不可思议的是,她的一条腿曲起来,蹬住她身后的围墙,那是一个什么姿势呀!
看清楚这一切,我几乎忘记了自己的恐惧,我甚至生出了一丝气愤,对于亮小菊在短短一小会功夫就跟棍子曲起腿来,脸朝着脸说话,我真是感到气愤。但是随着我的走近,我的气愤又代之以恐惧,我匆匆地从他们两人中间走过,我的气都出不匀了,我唯恐棍子说一声:“你站住。”那我该怎么办呢?我也怕亮小菊跟我说话,打招呼,那样的话,棍子本来不计划让我站住,也肯定会拦住我,而拦住以后的事情是我所不敢想的。
所幸,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是说针对我的事情什么也没有发生。我顺利地回了家,我坐到我们家门口的小凳子上,心怦怦跳着,一边还在脑海中放着电影,亮小菊在我的脑子里,一次又一次地曲起腿来,她脸上那种暧昧的神色始终不变却又像是变化多端地反复显现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亮小菊推开院门走进来了,我像从梦中被惊醒,还没有怎么反应过来,她已经从我身边走过,回了她们家。虽然我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我的眼睛却已经反应过来了,我的眼睛记录下了她跟刚才在外面,在棍子对面全然不同的又一副表情:漠然,傲慢,明确,空洞。
带着这副表情,她走进了她家,让我看不见她了。
2004年
网络编辑:谢小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