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心鉴 一位“老体操”的自述
2008年奥运会之后,举国体制得改革,但究竟怎么改是个问题。越往上,越难
“2008年奥运会之后,举国体制得改革,但究竟怎么改是个问题。越往上,越难”
好成绩是这样逼出来的 图 邱焰
在李小双体操学校训练馆中,71岁的孙心鉴显得格外与众不同,一头花白的头发,略带天津口音的普通话。他学生的学生都开始带学生了。对于一位干了一辈子体操的老人来说,体操就是他事业的全部,而对于现在的中国体操事业,他也有着自己的看法。
干体操,那是国家需要
1953年苏联队来天津表演,那个单杠飘得多漂亮。那个年代中国人能做大回环就已经不容易了,还敢脱只手转一圈,了不得啊。我呢,成天就琢磨这个,结果,啪,玩脱手,摔骨折了。现在胳膊都不是直的,没办法,就为这个,没能进国家队。
当时的全国比赛分甲乙组,甲组都是国家队队员,人少。绝大多数人都是乙组,算是一级运动员的比赛。我最好的名次是1957年在上海举行的全国体操比赛,乙组全能第三,双杠第一,吊环第三,在当时体操界也算小有名气。
全国比赛一完,我就回天津一中了,准备考大学。那会儿运动员的文化素质比现在要强很多。1958年我读大一,开始大跃进,连测绘学院的学生都喊着要破百米世界纪录——那个年代就是那种状态。
大一快读完,临要期末考试的时候,湖北省要调我出来参加一个为全运会选拔苗子的体操比赛,比赛在测绘学院举行,体育馆简陋得很,半边水泥,半边地板。结果七个项目的第一名全都是我一个人。
体委调令就跟着下来,两头做工作,测绘学院的党委书记毛远耀还有院长夏坚白都来动员,我哪敢不听,所以我就代表湖北省参加了第一届全运会比赛。所以说啊,我们那个时候干体操,都是国家需要。
训练怎么狠怎么来
1959年全运会之后,我被正式任命为体操队教练。当时领队都是从部队下来的,非要讲成分,硬是叫我到农村去选队员,要根红苗正,说实话农村里都没人知道体操是什么东西,紧接着又是三年自然灾害,成绩怎么可能好呢?
1964年,我选了一批小队员,这次稍微有点基础。训练方法现在想想挺残酷的,怎么狠怎么来。开始也是偶然的,队员一个动作没做好,一巴掌打过去,“你用点劲啊!”结果他一急,一下就把动作完成了。屡试不爽之后,就一直延用这个方法了——过硬、简单、见成效。
文革时期体操就中断了,1966年到1972年全国没有比赛,有也都是表演性质。
我在文革中也受到冲击,被查出来祖父是地主,下放到农村劳动了两年多。贴大字报说我打孩子,你一个地主出身的教练居然敢打无产阶级革命小将,这还了得?
直到1972年,全国比赛才恢复。那时在体委已经没人管我叫教练了,包括小孩都直呼其名,就因为我是下放农村、受到批判的人。我以前教的老队员也当教练了。新教练和孩子矛盾大,一吵架,说怎么到现在练的还是孙心鉴教的几个动作。军代表一听感兴趣了,就问孙心鉴是什么人。听说我的技术不错,第一个把我从农村调了回来。
从农村那个艰苦的环境中回来,真是受宠若惊,拼命地训练,很想搞出点成绩。那时候不敢再打孩子了,不过大环境仍是那个样子。
一个江西教练也跟我聊过这个问题。他问我:“老孙,这孩子不听话,揍不揍啊?”我说我吃过大亏,我不揍。他说:“孩子不听话,我和我助理教练一块上!”我纳闷啊:“你们这样那领队不是要批评吗?”他说:“领队一看我们动手,就扭头,当没看见。”
举国体制:向左?向右?
现在中国的体操就是典型的举国体制。举国体制什么意思?我们国家这么大,每个省都抵得上欧洲一个国家,可体操就要六个人。当时开全国教练员会,别人不敢提意见,我性子直,年纪大,敢讲。我就提出一些重要的邀请赛也应该派给各省一些名额,不要总是国家队垄断——呵,这捅了马蜂窝。
举国体制另一方面也造成教练没有动力。现在年轻教练心思大多不在训练上,都向“钱”看。因为培养一个好苗子,对他们来说,收不到任何报酬——各个地方队队员只要进了国家队,就跟省队教练没关系了,省队教练能得到的报酬是相当有限的。
在体操房里看训练,也是份苦差事,要寸步不离地守着,练到一定难度还很容易受伤,孩子都是花钱来的,哪能随便摔。
现在有些教练本身水平也不高,真正从运动员退下来当教练的,优秀的不多。我做教练那会儿,和孩子们感情很好。1981年我带训练的时候,夏天,天气热,宿舍里蚊子多,孩子们睡不好,我就干脆把孩子全弄我家去了。我老婆回来一看吓一跳,呵,这么多小孩!大小双那时候还是俩小不点,又长得一模一样,我说叫妈,他们就楞叫了二十多天的妈,以后长大了,见面的时候改叫干妈了。
举国体制也导致地方积极性消退。以前一个领队曾经跟我诉过苦:“现在参加全国比赛,经费实在是受不了,每年都是几十万。过去全国比赛,国家体委有个竞赛司,参加比赛的话要拨给各队经费,住房都是不花钱的,伙食费交一部分,补贴一部分,各队只要出个交通费。现在可好,交通费伙食费旅馆费,一切全都是各队自己担。”
所以,各地的局面越来越艰难,资源越来越萎缩。现在全国比赛,真正能凑出几个队的不多,除了广东,因为有足够的金钱实力保障,可以买队员。有些省市,体操慢慢就垮了。
这也造成了现在的运动员流动现象。所以现在我们训练孩子,到了一定程度,也把户口转过来了,这也是留住人才的方式。否则辛苦培养半天,成绩全被别人拿去了。
2008年奥运会之后,我觉得举国体制得改革,但究竟怎么改是个问题。也许我们能像国外那样,在初级人才培训上实现市场化,但越往上,越难。
在美国,国家体操队都是比赛产生,集训队式,都是临时性的。该念大学的念大学,该归俱乐部的归俱乐部,比赛和训练任务重的时候,大学课程可以这次少拿两个学分,5到8年毕业都没问题。州里自己有比赛,州和州之间有比赛,发现好苗子就进高一级的俱乐部,有时候一个俱乐部就已经能完成我们从体操班—省队—国家队所有的培训。
体操中的政绩
印度这些年发展也很快,可近几届奥运会一块金牌都没有,因为他们不搞,不投入。但中国不一样,大力发展体育最初的目的就是要摆脱过去“东亚病夫”的称号,政治因素太浓,体育不单是体育,承载了太多其他东西。
不久前,第六届城运会在武汉举行,都是武汉队拿男女体操团体冠军,观众看得可高兴了。其实冠军都是借的买的,都是国家队或是别省的运动员。表面看起来好像武汉体操发展很好,其实根本不是。在武汉举行比赛,成绩不好,就好像跟武汉老百姓没法交代,名次就是政绩。
美国体操注册的运动员比中国多得多,人家都是凭兴趣练的。美国那么多奥运金牌,纳税人一分钱不出。我国则是各省去砸钱,要政绩啊。
中国人爱搞金牌战略,如果不拿到一定数量的金牌,就好像等于没有政绩。各省为什么支持?因为每块奥运金牌,都可以换算到2009年全运会的金牌里去。像世锦赛杨威、程菲两人拿了六块,一人三块,如果2008年奥运会也是这个成绩,等于湖北2009年第11届全运会一下就先拿了六块金牌。都是筹码,是为了全运会算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