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立方诞生记——访国家游泳中心设计师
如果使用玻璃幕墙,达到同样效果的造价在每平米500-600欧元。是的,放眼望去,全世界光鲜的面子都不便宜。
今天,当人们对着快要建成的鸟巢和水立方发出异于当年的啧啧之声时,到底是建筑师走得太远,还是大众接受新事物需要时间,似乎变成一个虚弱的问题;历史表明,它还会周期性地变得尖锐、强烈
水立方室内效果图
深秋的北京依然是个大工地。傍晚,国家大剧院前的广场上,灯光柔暖,喷泉欢腾,望着眼前的建筑与景,散步的人们神情安然:“好像也不是那么坏嘛。”
再过几个月,北四环与北五环中轴线上的鸟巢(国家体育场,2008奥运会主赛场)和水立方(Water Cube,设计师对国家游泳中心的昵称)即将竣工。隔着施工墙,已经可以看清两个建筑的轮廓:深咖啡色的钢架结构和淡蓝色的膜结构。
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用作游泳、跳水、花样游泳比赛场地之后,水立方将供人们游泳、嬉水、看水景。它的面貌,还会继续变化。
设计师向我们这样描绘它最终的相貌:这是一个长、宽各为170米,高31米的建筑,钢结构撑起一个世界上面积最大的ETFE(轻质阻燃材料,层厚0.2毫米,熔点275摄氏度,具优秀的透光性能,正常使用寿命30年;在膜结构领域有十几年应用历史)透明膜外挂体系;除了用于项目的比赛大厅,还有热身池大厅、带泡泡顶的冰场大厅(想象中可以沐浴着阳光滑冰);南端是嬉水乐园,会有冲浪、水滑梯、漂流河或者一些更刺激的项目;光脚走在池岸,不会觉得冷,因为地板供暖;室内绝大部分固定结构都像被水冲刷过,没有棱角,温润不伤人;馆内赛时设置的17000张座位分白、淡蓝、深蓝三种,有层次地排列镶嵌,从高空俯瞰,好像方形的泳池落入水中,水滴四溅……
整个建筑看上去像一捧晶莹透明的水泡——但最初也有人说像蜂窝。2003年6月,当它以一张蓝色效果图出现在世人面前时,建筑师们将信将疑:能做出来吗?而皇城根下的平头百姓,习惯将它与紧挨着的鸟巢一起议论几句。
四年过去。关于透明膜如何承受曝晒,如何避免暴雨、冰雹、沙尘暴等自然灾害,如何通风、消防、隔音、清洁等问题,工程师们已一一给出了理论上的解答。采访时突然想到,万一被飞鸟啄破怎么办?中方设计师之一王敏说,到目前为止,仅有一例事故报道:一只心胸狭窄的鸟衔着嘴里的食,望见膜上自己的影子,以为同伴抢食,扑上去一口,“哧”,膜漏气。不过,膜可以补,重新充气,膜内气压提示系统也能保证“天塌不下来”。
大家的孩子
2007年10月9日晚,王敏又出现在工地上,跟工程师们视觉测试“泡泡”自发光的效果。“一个建筑师看着头脑中的想法一点一点变成现实,这个过程很有意思。”她说。
王敏毕业于清华大学建筑系,拿到硕士学位后,赴美在明尼苏达大学攻读第二个硕士学位,毕业后分别在北美和加拿大的建筑事务所工作过。2002年底回北京。一个偶然的机会,让她一步一步接近那个“关于水的房子”。
当时,国家游泳馆国际设计竞赛公开招标,来自中国、法国、英国、美国等13个国家和地区的33家著名设计单位或联合体报名参加。最后通过资格预审的10家中,有在柏林奥运会游泳馆设计竞赛中胜出的法国多米尼克·普洛特设计事务所,2000年悉尼奥运会游泳馆设计团队澳大利亚考克斯集团有限公司与中国北京建筑设计研究院组成的联合体等,王敏加入的是由中国建筑工程总公司牵头的设计联合体。
2003年初,国家游泳中心设计班子选定三家。十多人的中方设计团队包括三位年轻的主将:中建国际(深圳)设计顾问有限公司总建筑师赵小钧,海归王敏和1975年出生的商宏,还有一位关键人物是后来担任水立方项目经理的弋洪涛(悉尼大学工程学硕士)。
另两家来自澳大利亚,一是奥雅纳工程顾问有限公司(Ove Arup Pty.Ltd),这是一个国际顶尖的与建筑师配合的工程师团队,也就是说,建筑设计师的奇思妙想要通过他们提供实际材料或手段来实现;二是PTW建筑事务所,它当时的一位年轻董事安德鲁·佛罗斯特(Andrew Frost)是2000年悉尼奥运会游泳馆的设计者之一,这位才华横溢的建筑师的梦想之一就是2008年再玩一把。
在王敏看来,与大剧院和鸟巢的设计团队相比,这个团队中没有所谓的大牌,年轻人多,所以能够集思广益、有得商量,更能有彼此碰撞、擦出火花、互相激发的创作的快乐。“有僵持不下的时候,甚至感觉没路可走,前功尽弃了,但后来总能化解。”如此迷人的团队合作,让王敏感觉四年前的事“就像在眼前”。受访时她几次红了眼睛,说:“最后真是依依不舍交出这个孩子,这是大家的孩子。”
第一道坎:方盒子
2003年4月2日,赵小钧与王敏、商宏飞抵悉尼,像演员体验生活那样,在这个到处望得见水、浪漫温情的城市里与澳方共同启动第一环节:概念设计。
用什么样式把水的情感带进北京?三人首先否决的是波浪外形。他们猜测许多设计师会做一个或若干个波浪,果然如此,不仅其它团队,联合体伙伴之一PTW的安德鲁拿出的方案就是一个“大波浪”,并被确定为执行方案。
赵小钧回忆说,问题紧接着出现了:当试图把游泳馆的各项功能放进“波浪”时,发现许多很难实现。他意识到:“或许我们的机会来了。”
在中方团队看来,人类亲水,在于它的灵动、可变、刚柔相济,以及与周遭光影形成的互动,他们倾向于含蓄地表达水的生命力和美感。三人从游泳馆功能出发,各拿出一个方案,不谋而合都是长方体。而最终合力打造出的则是一个更为极端和纯粹的方案——基底为正方形的方盒子。这个行动,被王敏戏称为“地下起义”。一天深夜,三人打电话给安德鲁,请他过来看看方案,这位澳方主要建筑师大方地说:“20分钟后我到办公室。”
看到“方盒子”草模的安德鲁眼睛一亮,半分钟无语。离开办公室之前,他给团队设计组的主要成员发了一条短信:从明天开始,大家共同来做这个“方盒子”。
但“方盒子”并没有立刻说服团队其他成员,东西方的差异在此出现。澳方建筑师不理解:为什么是方?为什么在时间紧迫的情况下对原定方案作重大修改?
王敏说,那一周里,团队气氛有些紧张,几乎濒临破裂。中方设计师与PTW建筑事务所的主设计师兼董事约翰·贝尔蒙(John Bilmon)作了一次有效的沟通,王敏连夜赶出一个讲稿,准备向澳方伙伴阐述“方”在中国哲学与文化中的深意、水立方在地理位置上与鸟巢及南端北顶娘娘庙的呼应关系。
第二天,王敏将讲稿摊在桌上,贝尔蒙拿起来看了看,代为宣读。这边三个中国人心里一松:这一道坎,终于过了。于是团队重振士气,三家共谋一个“方”。
约翰·贝尔蒙后来说:“当时考虑最多的问题是,如何在游泳馆这种形式感和功能性都很强的建筑里体现东方特点和中国文化血脉。中方伙伴阐释的‘天圆地方’、‘方形合院’在中国文化中的重要性,促使我们对方形建筑作了特别的探索,最后的水立方效果很好,跟椭圆形的鸟巢形成了鲜明对比,就是中国人所说的‘阴与阳’、‘乾与坤’。”
此时,正方和正圆这两个极致的形状被确立为“方盒子”的主要图形。在竣工后的水立方里,人们会发现,到处是正圆与正方形。
让人欣喜和不安的“泡泡”
接下来是琢磨对手。在一本最新的建筑杂志上,团队找到法国设计师多米尼克·普洛特2000年在西班牙成功建造的一个基座为正方形的场馆图片,预感可能会与大师的方案撞车,而竞标前多米尼克设计事务所夺标呼声很高。
现在的题目是:怎样做一个不一样的“方盒子”?于是回到“水”的命题。
在悉尼的那段日子里,设计师们整天看着广场上的孩子嬉水,时刻感受着水的质感,想法一串串冒出来,譬如让外立面随风而动,在外立面不同区域种上水栽植物,这些在国外实验性的作品都已经出现,但总感觉不够好。
奥雅纳工程顾问有限公司的小伙子Chris是个电脑高手,精于三维设计。他下载了大量水的图片,并一张张往方盒子外皮上贴,然后做成三维效果图。有一天,他将一张布满晶莹水泡的图片包裹在方盒子四周,魔术出现,方盒子立刻晶莹剔透,仿佛有了灵魂。大家看了都喜欢。
奥雅纳工程顾问有限公司的Tristram Carfrae 是国际排名非常靠前的资深结构工程师,他从这张图片联想到100多年前卡尔文的“泡沫理论”(Kelvin's foam theory,基于三维空间的最有限分割模型,这种结构模型在自然界中普遍存在,如水晶的矿物结构、肥皂泡的天然构造)。他把这个理论用到了方盒子的表面,制成三维仿真效果图后,所有的设计师都兴奋起来:就是它!
但此时,赵小钧与商宏因为签证到期已提前回国,他们只能通过越洋传真对泡泡立面投赞成或否决票,而时间不等人,决策必须马上给出。
气质温婉的王敏在专业上是创新派,泡泡即刻唤醒她的直觉,让她欣喜。
而赵小钧告诉记者,他对泡泡外皮的兴奋来得不如澳方、王敏和商宏强。
赵小钧1989年毕业于天津大学建筑系,国家一级建筑师,1993年创办了公司,在深圳做过一系列引人瞩目的作品,如1999年高交会展馆、深圳江苏大厦等。相对于海归王敏和新秀商宏,他对国内的情况更熟悉,看到新颖、漂亮的泡沫,首先的反应是“实施会有多艰辛?”
王敏说,赵小钧从不死磕、钻牛角尖,碰到卡壳,他常常会放下难题,去玩,或者做别的。但常常玩着做着,解决难题的点子就出来了。赵小钧说,他只是把问题从左脑拿开,放进右脑,然后在潜意识中捕捉最广泛的激发。这个体重曾经80公斤的汉子是此种心法的直接受益者。
他最后代表中方认可了泡沫方案,投了第三张赞成票。
“当十个方案摆在评审委员会面前,有时真的会失去标准,所谓看花了眼。因为所有的东西都相像又不同,往往极端的东西会成为标准。”赵小钧说,一派天真的水立方方案其实有谋略,有狡猾之处,但那是对对手的分析和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禅意的捕捉,譬如反璞归真。
交图时,赵小钧看到了法国设计师的作品:两个方盒子之间用一块纱样建筑联系。他觉得有些失望,因为它不让人兴奋,它不是大师的最高水准。
结果,“水立方”中标。赵小钧说,因为它率真,专家百姓、老人孩子看了都喜欢。
王敏也说,天真的东西容易打动人。回想当初对着悉尼海岸、人群痴呆呆的眺望和冥想,回想那些连着七天开的夜车、画的图纸,设计师们今天才敢说:“这是一件高情感投入的作品。”
中方设计师之一王敏 图 姜晓明
创新的代价
2003年7月29日,中建联合体获得水立方设计权。
王敏飞回多伦多,正式辞去在当地建筑事务所的工作。又立刻飞回悉尼,开始第二阶段施工图的工作。
水立方是按照30-50年的使用年限来设计的。赵小钧说,他不同意“建筑永恒”之说,篷皮杜艺术中心、巴黎圣母院是作为文化符号而得以存在数百年,大多数建筑应该像人类一样拥抱变化,融入时代。王敏则从情感上希望,水立方在赛后漫长的岁月里为北京的老百姓带来健康、美感和快乐。商宏在荷兰出差,没能发言。
与此同时,约翰·贝尔蒙在接受本刊越洋采访时温和地表达了这样的看法:中国建设的速度如此之快,舍得花钱,在国外,ETFE膜的使用从来没有这么大手笔,因为造价昂贵。
赵小钧不同意他的说法。“所有的创新都有动机,应该从动机出发核算成本及收益。新材料的使用就是一种创新,有的是出于追求奢华,比如一模一样的水龙头,原来用铁的,现在换成金的;有的出于新技术的运用,比方两根柱子相距3米支起一根梁,那么用木头好了,但如果现在换成相距300米,支撑一根梁,那木头肯定不行,得换别的,成本就会上去;还有一种是为了省人工、造价,使之更耐久。”他认为代替顶篷的1437块ETFE膜就属于这种。
他给记者算了一笔账:每平方米ETFE的价格,原先德国厂商报价300-400欧元;沈阳一家企业迅速瞄准商机与德国进行技术合作,实现了国内生产,现在每平米不超过2000元人民币,而且供水立方使用的ETFE产地就在京郊顺义,运输便利。他说,如果使用玻璃幕墙,达到同样效果的造价在每平米500-600欧元。是的,放眼望去,全世界光鲜的面子都不便宜。
水立方是奥林匹克公园内惟一可由公众捐资建造的场馆,造价大约10亿人民币。华人华侨认捐踊跃,目前公布的认捐金额已达9亿元,其中5.7亿元已到位。
假如奥林匹克公园里的建筑群忽然也要角逐它们的奥斯卡,赵小钧说,最佳女配角奖应该颁给水立方。
(记者李乃清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