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倒影】身无彩凤双飞翼

陈村评介原著，说艾迪在天堂的5次相遇，如同5下寒山钟声、5次清夜扪心，5回大汗后的冲淋。用李商隐的《钧天》一诗，也很贴切：“上帝钧天会众灵，昔人因梦到青冥。伶伦吹裂孤生竹，却为知音不得听。”

诗的典故是《史记》记载赵简子病了，昏迷5天，醒过来说，“我在天堂，见昊天上帝与众天使同在，广乐九奏，翩翩起舞，此曲只应天上有。”

游乐场的修理工艾迪从小想做工程师，父亲讥讽他说，“你能和我一样在游乐场当修理工就不错了。”结果艾迪在二战后回来，瘸了一条腿，就真做了一辈子修理工，免不了怨恨愁苦、一声叹息。83岁生日那天，游乐车出事故，他扑过去救一个女孩。我特别喜欢后面这一句：

“在地球上的时间还剩下19分钟，艾迪最后一次在破旧的铝合金沙滩椅上坐下。”

那是艾迪初遇玛格丽特的地方。

在一个除魅的年代这样的句子被称为魔幻主义。因为作者在一种超越生死的世界观中，在宇宙中隐藏的旨意与显明的旨意之间，描述我们这些嵌在时间中的人。艾迪的故事在死亡后才真正开始，作者想说，艾迪的一生没有一个故事是孤立的。但一切只在他死之后才能被完整地认识。就像拼图游戏，艾迪的一生，活着拼不出来，恰恰死了才拼出来。所以他在天堂遇见了5个人。作者说，每个到天堂的人都要遇见5个人。5个人，5条线索，最终把你一生拼出来。

如果借用文学作品来类比，我会说这是荷马的《奥德赛》加狄更斯的《圣诞颂歌》。作者用《圣诞颂歌》的童话手法，写一部本质上关于流浪的史诗。意思是说，如果一生的剧情永远不能串起来，我这辈子的每个故事，都在流浪。有意思的是，艾迪遇见的5个人，除了他妻子玛格丽特，其他4个，都是他不认识或一瞥而过的，他从不会认为与他休戚相关。

6年前我读到第一篇关于加尔文的评论，说他的神学，绝不相信宇宙中有任何事是偶然的。当时我又惊诧，又不解，又被打动。因为这话不但有哲学分量，更有一种信仰之下的、敬虔的力量。

如果我说，这部小说简单动人的背后就是加尔文主义世界观，或许显得硬邦邦的。7月10日，是加尔文诞生500周年纪念日。但中文世界有点像艾迪活着的时候，还不太清楚这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就如2009年，有多重值得纪念的意义被津津乐道，或者亢奋，或者警醒，或者畏惧。但“主（基督）后2009年”这一纪年，在今年五味纷呈的意义中是几乎不被了解的一重。但这重意义若始终不被了解，一切亢奋、警醒和畏惧就难以得到安抚。

最简单的说法，所谓加尔文主义就是一种最彻底的有神论。在任何事上是有神论，在每一秒钟是有神论，在任何地点、任何领域都是有神论。总之把“有一位神”的信念贯彻到底。在得癌症时说，有一位神。在纳粹攻占半个地球时说，有一位神。甚至在大屠杀现场、在历史博物馆、在法庭上、在作物理学博士论文答辩时，都说，有一位神。

我成为加尔文主义者前，就像艾迪没死之前。有股怨气，日日夜夜，在脸上每一道皱纹里挖坑。凭什么这么霸道、这么执拗？凭什么要仰望死亡之后的时间，就像仆人的眼睛仰望主人的手？凭什么要等死，等5个和我擦肩而过的人，来告诉我那未曾向我显明的关键剧情？

第一个是马戏团的蓝皮人。艾迪记得参加过他的葬礼，那天也是他生日。他吵着不想去，被父亲扇了一耳光。当时牧师站在墓穴边读《圣经》，小男孩烦躁不安地等着葬礼结束，全然不知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蓝皮人带着艾迪回到事发现场，7岁的艾迪拿一个棒球，在街上横冲。蓝皮人开着福特车，为了躲避他，冲到了一旁。下车后，心脏病发而死。

你死之前，不知道自己害死过多少人，也不知道自己蒙了多少人的福。艾迪愧疚地说，“这是我的错，你死了，我活着，这不公平。”蓝皮人却说，“公平与生死无关，不然年轻人就不会夭折。我的死是一个祝福，让你活了下来。”

艾迪遇见的最后一个人，是被他烧死的南亚女孩。艾迪在那里被日军俘虏，逃出生天后，愤怒地烧毁了整栋屋子。他看见屋内似乎有个人影，想冲进火场，上尉开枪打伤了他的腿，救他出来，随后被地雷炸飞。在天堂，上尉是艾迪遇见的第二个人。他也在这里等着，好告诉艾迪开枪的是自己。

当满脸烧伤的女孩出现在天堂，艾迪终于扔掉一辈子的怨恨，跪下来忏悔。女孩走进河里说，“来吧，用水把我洗干净。”她告诉艾迪，“那个游乐车下的女孩还活着。你杀了我，你也救了她。”

所有的人都环环相扣，所以“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每个人的死亡都是我一部分的减损”。以前我读约翰·多恩这句名言，当作我与人类的一种“自然主义”的联系。最近读林和生译的全书，才知道在多恩那里，和在加尔文那里一样，我与人类的关联，不是“自然主义”的天人合一，而是“位格主义”的生养众多。如这部电影想说的，我与那5个人的关系，从一开始，就被写在一个满有恩典的剧本里。

今天出门坐公车，瞧见每个陌生冷漠的面孔，感到有些不一样了。9路车上那些死去的成都人啊，是否有一天，我到了天堂才知道，他们是为我而死的呢？我说感谢主，从此我要看每一个人，都是那5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