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和李鸿章家的女人们
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然而,当童年的狂想逐渐褪色的时候,我发现我除了天才的梦之外一无所有——张爱玲
菊耦婚后,高贵娴雅,无论从家世还是容貌,后人常认为“爷爷配不上奶奶”
清流健将张佩纶,因为性格古怪,被认为是相府的“怪味姑爷”
菊耦与母亲赵小莲的合影,赵氏夫人穿的是一品常礼服
李鸿章女儿菊耦与子女(张爱玲的父亲与姑姑)
一部《小团圆》,把张爱玲生前最深的爱与痛揭了开来,裸裎在世人好奇的眼光之下,有张迷说,“我恨不能把这本书在市面上的所有版本全部买下,付之一炬。”
作为张爱玲文学遗产的执行人,宋以朗在《小团圆》的前言中举出了Max Brod和卡夫卡的例子,来说明自己未遵作者叮嘱销毁遗作的情有可原。张爱玲已经无法挺身而出为自己辩护,而读张的人也不过是徒增叹息。
很多人津津乐道于张爱玲的贵族出身,她与李鸿章之间的血脉渊源,作为前朝大老的外曾孙女,张爱玲并未享受过太多荣华富贵的遗泽,相反,她的一生几乎都在困窘中度过。李氏望族所遗留给她的,仿佛只有那些弥漫着鸦片气息的、无望深宅里的悱恻流言。读者们在她的小说里按图索骥,猜测着谁是小说中破落贵族的原型。张爱玲的舅舅因此生气地说:“她来问我,我什么都告诉她,她却在文章里骂我们!”
她那样入骨三分地把豪门怨事化进小说,因此失去了家人的信任。几十年后,《李鸿章家族》的作者宋路霞采访李氏后人时,几乎所有老李家人提起张爱玲都是一肚子气。从香港回沪探亲的李家皓对宋路霞说:“张爱玲写小说是为了出风头,她没东西写了,就专写自家人,什么丑写什么,李家人出来工作的也不少,他们的挣扎和奋斗她不写,这算什么?所以我们当年就不高兴睬她……她写别人是病态,她自己本身就是病态……我看她最后也没什么好结果……”
同族把话说到这份上,也算相当刻薄。但张爱玲岂是寻常人哉?她那个从未谋面的外曾祖李鸿章,独独把一项难得的基因遗传给了她,那就是:承受误解与骂名的能力。
《孽海花》里的择婿佳话
其实不单是张爱玲,李鸿章家族中许多女人都值得一书,即使在封建男权社会,她们大多隐蔽在某个男人背后,不为人知道,但她们的光芒也常常要漏将出来。就拿李鸿章的夫人赵小莲来说,这个女生男相的女人几乎是老李的“定海神针”。都说赵氏有“帮夫运”,她嫁到李家的这30年(1863-1892),恰恰是李鸿章在中国政坛上大红大紫的30年,湘军淮军平定天京、老李办洋务、办海军、办学堂,都是在这期间。而赵氏一死,一切都乱了套,甲午战败、撤消职务、签署一系列不平等条约……李鸿章的厄运就此开始。
赵氏是李鸿章的续弦,相貌并不漂亮,但生于安徽太湖著名的书香门第,祖父是嘉庆年间的状元、清廷册封琉球国王的正使;父亲是咸丰皇帝的陪读;满门兄侄都读书入仕。赵小莲嫁给李鸿章的时候已经24岁,在乡下算是老姑娘,那个年代的女子大概只有靠婚嫁才能实现自我抱负,她非将才之辈不嫁,也说明她是个有主见的巨眼英雄。
李鸿章子嗣并不兴旺,原配夫人生下的儿子夭折后,不得不过继了弟弟李昭庆之子李经方——这个名为长子的侄儿一生追随老李襄办外交,是他的左膀右臂,此是后话。但赵小莲嫁给李鸿章的第二年,就为李家添了个货真价实的子嗣李经述,过了几年,又生了李经 (又名菊耦)和李经溥两个女儿,菊耦就是张爱玲的奶奶。
两个女儿是李鸿章的掌上明珠,老李并不十分重男轻女,他一直把她们留在身边,迟迟舍不得让她们嫁人,因女儿都聪明过人,文墨清通,可以帮他处理公文。尤其长女菊耦,见识高,口风紧,办事细心。张爱玲说,“我祖母也是二十三岁才订亲,照当时的标准都是迟婚。”“因为父亲宠爱,留在身边代看公文等等,去了一个还剩一个。李鸿章本人似乎没有什么私生活,太太不漂亮……他惟一的一个姨太太据说也丑。”张爱玲在小说《创世纪》里写紫微22岁嫁给16岁的少年匡霆谷,就是写的自己的六姑奶奶李经溥。
而张爱玲的奶奶,23岁才出嫁的菊耦,夫婿是李鸿章亲自挑选的清流健将张佩纶。
进士出身的张佩纶,因为一支敢言硬笔,到处弹劾官员,曾经风头很劲。但光绪十年中法马江之战战败,被朝廷发配察哈尔。3年后归来,李鸿章特邀张到天津小住,对他欣赏不已,认为他的才干堪称今世蔺相如,得知张佩纶的继室在发配期间过世,便暗示张佩纶秋后来提亲。
菊耦为相门千金,容貌娴雅,能诗,善琴,懂得奕棋、煮茗,对书画有很高的鉴赏力。而张佩纶年届40,一把胡子,相貌甚至有几分粗鄙,结过两次婚,是一个流放回来的罪臣,怎么讲两人都不相配。据说赵氏当时就不同意这门婚事,但最后,菊耦自己点了头,因为“爹爹眼力必定不差”。
这段东床选婿的佳话在当时流传很广,曾朴在他的《孽海花》中,专门把这一段写了进去:
一日威毅伯感冒,要请仑樵去商量一件公事,踏进房门,早被威毅伯看见,便喊:“贤弟进来,不妨事,这是小女呀——你来见见庄世兄。”姑娘红了脸,道了万福,转身如飞逃进里间。庄仑樵一面与威毅伯谈话,一面看见桌子上有一本锦面的书,……一翻就翻到两首有关中法战争的诗,起首便是“鸡笼南望泪潸潸,闻到元戎匹马还!”这个“元戎”除了他还能是谁?两首诗一气读完,末一句竟是“功罪千秋付史评”,对他竟是既有责备更有谅解,庄仑樵不觉两股热泪骨碌碌地落下来。威毅伯看见就笑道,不过是小女的涂鸦之作,又说 :“小女有点子小聪明,就要高着眼孔,这结亲一事,老夫倒着实为难,托贤弟替老夫留意留意。”庄仑樵接着说:“相女配夫,真是天下第一件难事!何况女公子样的才貌!门生倒要请教老师,要如何格式,才肯给呢?”威毅伯听后哈哈一笑竟说:“只要和贤弟一样,老夫就心满意足了。”说完竟“很注意地看了他几眼”,庄仑樵心领神会,马上托人提亲,威毅伯竟一口应承了。
张佩纶字幼樵,所以《孽海花》里的庄仑樵,当时几乎人人知道是影射张佩纶。连张佩纶与李菊耦的儿女——张爱玲的父亲与姑姑,都私下讨论这一出是杜撰。按张爱玲的看法:爷爷不可能在签押房遇到奶奶,而奶奶也不大会作诗。
张佩纶后来仕途并未再有起色,李菊耦38岁开始守寡,靠嫁妆维持生活。张爱玲不信爷爷奶奶婚后琴瑟和谐的佳话,连她的姑姑张茂渊都责备李鸿章:“这老爹爹也真是——两个女儿,一个嫁给比她大二十来岁的做填房,一个嫁给比她小六岁的,一辈子嫌她老。”张爱玲后来看到一张奶奶中年时的照片,“阴郁严冷”。菊耦让女儿着男装,称少爷,这种阴阳颠倒“是一种朦胧的女权主义,希望女儿刚强,将来婚事能自己拿主意”。
后来,菊耦的女儿张茂渊,菊耦的儿媳、张爱玲的母亲黄素莹果然都脱离旧式家庭,到海外求学,自食其力,作新女性。张茂渊长年单身;黄素莹冲破婚姻,成了出走的娜拉。
揭开血淋淋的疮疤
也许是《孽海花》提醒了张爱玲,家有传奇,别人能写,我为什么不写?她热衷于打听家族逸闻,并写进自己的小说。而母亲姑姑往往对豪门旧事讳莫如深,因为经历了“五四”,“现在不兴说这个了”。
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在《我的姊姊张爱玲》中老实不客气地把姐姐小说里的原型一个个来了个对号入座,“我姐姐的小说人物,不是心理有病,就是身体有病。有的甚至心理、身体都病了。在现实生活中,这些人大多是清朝遗老的后代,民国之后仍然在坐享显赫家世,高不成低不就,在家吃遗产、吸大烟、养姨太太,过着奢靡颓废的生活……”
这姐弟俩还真是统统继承了爷爷张佩纶直笔弹劾、不怕开罪人的本事,张子静在文章里逐一评点:《金锁记》一书是以李鸿章次子李经述一家的生活为背景,故事影射了李经述三子李国煦夫妇,孙子李家瑾是小说中的“长白”,孙女李家瑜就是小说中的“长安”。小说里的三爷季泽影射的是李经述的四子李国熊,李国熊在生活中就是一个吃、喝、嫖、赌的纨绔子弟……
文章一出,张家姐弟就算把老李家全得罪光了。家丑不可外扬,他们姐弟俩居然一个出小说,一个写注释,白纸黑字,指名道姓,叫李鸿章家的后人怎能不暴跳如雷?
张爱玲当然管不了这么多,戏与人生本来就是互相纠缠的影子,这个小说痴人不但对李家人下手不留情,对自己的累累疮疤也照揭不误,因为“最好的材料就是自己最熟知的材料”:与汉奸文人胡兰成的一段孽姻,详细到床笫之欢;与电影明星桑弧成为秘密情人,在《小团圆》中首次得到印证;而与美国丈夫赖雅未婚先孕,张爱玲不想要这个孩子,居然在打胎后把孩子扔在马桶里冲了下去。
当时爱玲已有身孕4个月,很担心手术会有问题,但找到的这个医生居然也肯做。
根据谈好的条件,不能有任何其他人在场,所以赖雅事先避开了。医生走后,赖雅走了进来,把一柄劈柴斧子放好,说,“我没出去,就在楼梯口,看见有这把斧头,就拿着,想着你要是有个什么,我就杀了这狗娘养的。”
这次手术,给张爱玲的印象非常深刻。在《小团圆》里写到这一节时,说,“女人总是要把命拼上去的。”
打胎用的是古老的“药线”,医生走后好几个钟头才会发作,把胎儿打下来。当时爱玲肚子痛得翻江倒海,到夜间胎儿才下来,扔在浴室的马桶里。由于惊恐,爱玲看那男胎足有10英寸长。
恐怖到极点的时候,她扳动旋钮,把胎儿冲下去了。“以为冲不下去,竟在波涛汹涌中消失了。”(清秋子《张爱玲的私人生活史——爱恨倾城小团圆》)
事后说给好友炎樱听,炎樱不信,认为一切不过是爱玲的幻觉。
张爱玲早在19岁时写过一篇小文《天才梦》,其中一段可作为她一生的注解:“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然而,当童年的狂想逐渐褪色的时候,我发现我除了天才的梦之外一无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点。世人原谅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们不会原谅我。”
世人是难以取悦的,他们也许真的不会“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因为与胡兰成有过一段情,桑弧最初爱上张爱玲,亦不免常常为她的身份立场起疑。桑弧为人忠厚,性格拘谨,中国电影史上第一部彩色电影戏曲片《梁山伯与祝英台》、第一部彩色故事片《祝福》和第一部立体电影《魔术师的奇遇》,都由他执导。当时一班做电影的朋友看他与爱玲彼此有意,曾想撮合这一对。据龚之方当时公开的说法:他亲自上门去替桑弧提亲,而张爱玲的反应是略感诧异。龚之方回忆:
她的回答并不是语言,只是对我摇头、再摇头和三摇头,意思是叫我不要说下去了。不可能的。
《小团圆》的出版颠覆了这个“不可能”。
燕山笑道:“嗳,你到底是好人坏人?”
九莉笑了起来道:“倒像小时候看电影,看见一个人出场,就赶紧问‘这是好人坏人?’”
当然她知道他是问她与之雍之间的关系。他虽然听见说,跟她熟了以后,看看又不像。
他拥着她坐着,喃喃的说:“你像只猫。这只猫很大。”
又道:“你的脸很有味道。”
又笑道:“嗳,你到底是好人坏人哪?”(张爱玲《小团圆》)
这一节写出了桑弧初坠爱河时不确定的猜忌:眼前这女子,虽然才华横溢,但毕竟是“汉奸妻”,她到底是好人坏人呢?
也因为她身份特殊,他们之间的情爱,必须保密,否则,会拖累了他。所以,当时只有两三个关系极密的好友,才知道他们是情人。
努力向左翼靠拢
其实几十年来,中国文坛的主流语境,难以原谅张爱玲的不光是“汉奸妻”,还有她的“反共文学”。
从1945年到1947年,张爱玲一直被攻击是在上海沦陷期间卖文的“汉奸文人”,这期间的张爱玲,除了参与一些电影剧本以外,在事业上是郁郁不得志的。到了1950年,左翼文艺登上主流舞台,当时左翼人士对张爱玲相当看重,将她列入可争取对象,柯灵、夏衍等人都对她的小说很欣赏,《十八春》就是在这个时节,开始用“梁京”的笔名在《亦报》上连载。桑弧、龚之方、唐大郎等好友,更是轮番换了化名写文章帮她捧场。小说连载写到一半,唐大郎按捺不住,索性抛出署名“传奇”的文章,猜测“梁京”就是“张爱玲”,大吊读者胃口。
这部脱胎于美国小说《普汉先生》的《十八春》,应该算是张爱玲“与时俱进”的一部作品,也是张在平实文风上的一次成功转型,小说放弃了以往对绮丽意象的苦心经营,也放弃了以往泼天而来的机智辛辣,转而使用一种温厚的叙事风格,小说的结尾,男女主人公都投身革命,在延安再度相逢,并焕发起新生活的可能。
《十八春》大获好评让张爱玲再接再厉,半年后,她写出了第二部连载小说《小艾》。
《小艾》是一个很纯粹的“无产阶级故事”,这在张爱玲的创作中是个异数。早在民国时期,就有人问张爱玲能否写无产阶级故事,她的答复是她对此不太熟悉,“要么只有阿妈(指佣人)她们的事情,我稍微知道一点。”言下甚是不屑。
但此时局势变迁,她必须认真对待自己的文艺转型了。她笔下旧社会的婢女小艾,被席家老爷强奸,又被姨太太毒打至流产,所幸与排字工人结了婚,经过苦苦挣扎,才等来了解放的好世道。小艾幻想着,自己将来的孩子“不知道是怎样一个幸福的世界”,但可惜,她备受摧残的身体已不能生育了。这部小说不但“左翼”,甚至跟后来60年代的忆苦思甜小说十分类似。
张爱玲还是秉承她不熟不写的原则,佣人和排字工人,是她惟一熟悉的两个“无产阶级”工种——早年刚成名时,她就去印刷厂参观过自己的书籍付印。但她原本构思的小艾,有心脱离底层身份,曾主动挑逗过席家少爷,与排字工人结婚后,又一心想发财,待到解放后发财无望,才怅然笑道:“现在没指望了。”
即便不谙世事的张爱玲,也知道这种真实的人性,在现实政治风气下是不能写的,正如她在《十八春》里所言,“政治决定一切,你不管政治,政治要找上你。”于是,她草草写了一个故事交差,内心知道,不管自己怎么努力与当下环境吻合,依然是此路不通!
柯灵曾在文章中回忆张爱玲参加1950年上海第一届文艺代表大会时的情景,当时张爱玲是欣然赴会的,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出席这样的正式会议:
她坐在后排,旗袍外面罩了件网眼的白绒线衫,使人想起她引用过的苏东坡词句“高处不胜寒”。那时全国最时髦的装束,是男女一律的蓝布和灰中山装,后来因此在西方博得“蓝蚂蚁”的徽号,张爱玲的打扮,尽管由绚烂归于平淡,比较之下,还是显得很突出(我也不敢想张爱玲会穿中山装,穿上了又是什么样子)。
张爱玲对在衣着上努力向新社会靠拢,也有过一段描述。她领到配给布,一段湖色土布,一段雪青洋纱,便做了件喇叭袖单衫和一条裤子,去弄堂口排队登记户口时,穿的就是这一身:
街边人行道上搁着一张弄堂小学课室里的黄漆小书桌。穿草黄制服的大汉佝偻着伏在桌上写字,西北口音,似是老八路提干。轮到我,他一抬头见是个老乡妇女,便道:“认识字吗?”
我笑着咕哝了一声“认识”,心里惊喜交集。不像个知识分子!(张爱玲《对照记》)
永远的争议者
1950年,土改开始,1951年,三反五反运动开始,谁也不知道张爱玲是什么时候萌生去意的,但是到了1952年初,她以前所做的“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的预言,正在变成现实,她终于决定离开“还没有离开就已经在想念”的上海了。
同年7月,张爱玲远赴香港,这一年,她32岁,此后再未踏上故土。
临行前,与姑姑约定,不通信,不联络。姑姑把珍藏多年的家族相册交给爱玲带走,认为这是最妥当的保管方式。——姑姑的先见之明令人惊叹,这些照片因此得以存世。
在香港度过了最初的经济困窘,一腾出手来,张爱玲马上开始创作英文小说《The Rice Sprout Song》,这是张爱玲第一部英文小说,也就是后来很著名的《秧歌》。《秧歌》在美国出版后,《纽约时报》、《星期六文学评论》、《时代》周刊都给予了好评,其中一篇书评说 :“这本动人的书,作者的第一部英文创作,所显示出的熟练英文技巧,使我们生下来就用英文的人,也感到羡慕。”书的外语版权卖出了23种。
但就是这篇在大洋彼岸引发赞美的作品,在她的祖国却骂声一片。
《秧歌》的故事中,金根是村里劳动模范,但家中常常挨饿,邻居谭大娘骂金根:当劳模是用饿肚子换来的。年关将近,农会规定每家出半头猪和40斤年糕慰问军属,本来就吃不饱的村民提出向公家借米过年,干部们当然不肯,铤而走险的村民决定去抢民兵把守的粮仓,在冲突中金根受了重伤,女儿也在混乱中被人踩死。金根怕政府追究连累家人,躲进山林等死,金根的妻子痛失两个亲人,一怒之下放火烧了粮仓,自己葬身火海。村子里,新年还是照过,干部们带领村民备齐年礼,喜气洋洋扭着秧歌去给军属拜年,扭秧歌的队伍里,也有68岁的谭大娘。
《秧歌》与《小艾》的写作时间,相隔不过短短一年,国内文坛对这本小说几乎是倒抽了一口凉气。他们认为,张从“左倾”一下子跳到“反共”,不免有投机嫌疑。《秧歌》与《赤地之恋》成了张爱玲数十年中在中国主流文坛一直承担“反共”骂名的最大罪证之一,直到“文革”后才获得重新评估。
值得玩味的是,跳出当年的语境,再来看这部《秧歌》,小说批判了农村工作中的“极左”倾向,这种倾向从50至70年代绵延不止,给农民带来极大伤害。离开大陆的张爱玲竟成了反映这一题材的最早的作家,她提前看到了一个欢欣鼓舞的新政权背后的问题。内地80年代“新时期文学”描写同样题材的《狗日的粮食》、《犯人李铜钟》等知名作品,比张爱玲晚了将近30年。
过去人们以为张爱玲“反共”,他们忽略了一个事实,张爱玲最后嫁给了信奉马克思主义的美国左翼作家赖雅。人们以为张爱玲与赖雅的婚姻不过是互相利用,可是赖雅在日记里散步回家去见爱玲的感受是“他正走向他的家,他的光明,他的爱”。人们以为张爱玲一生执于情障,张迷们更是为她遇人不淑扼腕不已,但其实以张的骄傲,她一生最介怀的绝不是某一个男人,而是她的小说,她的天才之梦,她“出名要趁早”的志愿。再爆出10本事关隐私的《小团圆》又如何?作为李鸿章的外曾孙女,她从来不惧被人侧目,她怕的倒是被人无视。但她自己已难以解说,少年时的张狂,老来全部化为沉默,她在沉默中死去了。
死前,她意识到,从她母亲这一辈起就急于摆脱的家族血脉,一直在她身体里,逃了一生也没逃掉。在晚年,她与隔膜多年的亲人终于在心灵上达成和解,她写道,“我爱他们!现在他们正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到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