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辉：时光的礼物 | 2024超级新年派对

本文将分享内容辑录如下，有部分删节，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不要忘记那些美好的片刻

这个派对主题是时光，那我给它加了三个字：时光的礼物。每一年年末结束的时候，我总收到上海一个年轻朋友寄给我的一个礼物，过去有十年了，她都寄给我这个礼物，是什么呢？是一个台历，每个月份一页，一共有十三页，因为有封面嘛，每一页都是我的照片，封面也是我的照片，她从不同的平台那边拿我的照片下来，如1月，马家辉在那边，然后月份，每一天这样子，很漂亮，我看了非常感动、非常温暖。

对我来说，那当然就是时光的礼物，可是当然我心里也是觉得有点怪怪的，不踏实。因为这个小妹妹，从平台拿我的照片之后，她很好心还给我P图，把我P得像个精神小伙一样，我说，“这真的是我吗？”她说，“马老师，是你，这是我心中的你。”我说，“那好吧，就这样。”可是还是不踏实，不真实，毕竟我有了年纪了，把我弄成精神小伙，好像要准备出去约架一样，那我就觉得怪怪的，可是也感谢嘛。

另外一个不真实，是因为刚开始接到这一份礼物，我就感觉说每一页，每个月份给我选的照片都是好的、美好的，而且（是）P了图的美好，让我觉得好像不太踏实、有些距离，跟我过去一年的生活有些距离。

可是我回头想，也想通了，想明白一个道理，她这个台历给我不是为了总结，不是为了记录我过去一年的生活。我感觉这位年轻朋友是为了提醒我：过去一年，没错，生活里面有委屈的部分，有不堪的部分，有觉得有时候很困顿、很疲累的部分，可是你不要忘记，过去一年毕竟总有那些美好的片刻，美好的moment，那个是重要的，甚至是更重要的。

那我觉得她这个给我台历就是一个提醒：眼睛要放在这个美好的moment、美好的片刻上面。为什么呢？因为不管过去一年或者说是生命一路走下来有多少的困顿、委屈、不堪，可是我个人觉得说，让我们有勇气、有毅力往前走的，其实不是那些不堪，是那个美好的片刻、美好的moment。

像我个人回看一年，总有一个懊恼，总是觉得：为什么我好像无法成为我心中想成为的那个好人呢？那个好的状态呢？为什么有些时候我不想做，明明不想做某些“坏事”，到最后出来的结局好像跟我期待的有一段很明显的距离呢？回看过去365天也好，3650天也好，总有这种感觉，我称为“黑暗的感觉”。

可是让我继续走下去，没有抑郁症七级，躺下来、躺平、哪里都不去、哪里什么事都不好好做，不是这些moment，而是相反的，是美好的片刻，美好的moment。因为回看过去我总是能够，或许我的运气（很好）吧，总是能够想到、看到，找到美好的事、美好的人，或者是说一些寻常的人他们做了某些美好的事，让我觉得有一些美好的moment，然后我就觉得那就是我的盼望，对于未来的盼望。我过去没做好，不表示我今年不能做好；我过去做了某些我觉得不太好的事，不表示我今年还会继续做，我会改的。这句话我也跟我老婆讲了好久，“我会改的，放心”，那反正她也相信我，这个她对我的信任也是一个很好的、美好的moment，每一次她说“好吧，我信你吧”，我就觉得“哎，不错，还有人相信我这个世界上”，那我觉得我就有力量真的往前，往美好，往盼望的方向走。

生命的本质是“狼狗时光”

我觉得回看的焦点非常重要，我想起那个很著名的导演山田洋次，他在两三年前有一部电影叫做，在香港翻译为《男人真命苦》，在内地就翻译为《寅次郎的故事》，是讲一个男人三四十岁吧，吊儿郎当，整天到处闯祸，可是又带给人家一些很卑微的、小小的温暖。在那部电影里面，靠近结尾，寅次郎拿着那西装外套往前走，要离开家了，出去闯荡，可能又要出去闯祸。他走到一半，他姐姐的儿子就从后面来喊住他，“哎，舅舅，舅舅”，他说，“什么？”那个小朋友说：“舅舅，我们人为什么要活着？”寅次郎想了一下，就说，“或许就是为了总有那么几次的机会，我们能够感慨，原来生命还是有美好的片刻值得回味。”我觉得这一个对白对我个人来说非常动人、非常浪漫。不管你熬过多少的困顿、委屈、苦难，你一定要问一个问题嘛：为什么还要活？假如那么痛苦、那么难受，可能真的是为了把时间拉长之后，我们回看总有那么几次机会被感慨：哎，不错呀，有些moment值得回味。

当我们回顾了美好的moment，不堪的时刻也有，那就有一种暧昧的状态，我又想起外国有一句话说The Hour Between Dog And Wolf，就是狼跟狗称为“狼狗时光”，就是大概每天有个时间，大概是太阳下山以前，天色很不清楚，远方走来一只动物，但你看不清楚到底是狼还是狗？假如走来是一只狼，很危险，你会被吃掉；假如是一只狗，那你可以觉得它很可爱。

 许多人把“狼狗时光”这个概念用在写作上面，我们写出生命里面最暧昧的，最阴暗的，最纠缠的，好跟坏的纠缠的体验，通常是最动人的故事，那是写作的文学的说法。我个人觉得不只写作吧，生命里面几乎每个moment都是“狼狗时光”，不能说每个，太多的moment，我们不能确定前面发生的，前面来的到底是狼还是狗。

可是我们又要学，不能只是焦虑、恐惧，我们要学习那些挑战，来了狼你要懂得躲开，甚至把狼来制服它；来了狗了，你要懂得用你的爱心把狗照顾，跟狗生存。所以，生命对我来说的本质就是狼狗时光，一个一个的狼狗时光我们慢慢走过去、走下去，对我来说就是这样。

这样一路走下去，那生命就会在时间的维度以外留给你一个东西，叫做什么？岁月，“时间”跟“岁月”是两个不一样的概念，时光就这样过去了，一路过去不为谁停留。可是，“岁月”不一样，“岁月”是有质感的东西，它是你的岁月，不是别人的岁月。时间可以是别人的时间，岁月是我的岁月。而驱动岁月往前走，让你在岁月里面有满足感、有希望的就是美好的moment。所以在那个“狼狗时光”里面，假如你处理得好，有足够的运气跟技术，那时间就会留给你一个岁月的礼物，好像那个气味久久不会消散。

父亲留下的时光礼物

说到这里，最后我就稍稍分享一个去年的故事吧。因为我父亲前年底去世了、离开了，我对我父亲那一边的历史一无所知，因为我父亲不太说话。为什么？因为我妈太爱说话了，我妈整天都在说话，我父亲只好沉默以对，“沉默”是个应付一个很爱讲话的太太的一个技巧，所以我就没有听到我父亲讲任何他家族的故事，他家族也没什么人。

他离开之后，有一位长辈，原来是我父亲小学的同学，很久没联络，他传了两个，大概70年前，是我父亲小学三年级写的作文，是校刊里面的作文，很小很短一段几十个字，两段。是什么呢，是我父亲写给他父母亲的信，因为我原来父亲小学就住校的，那个周末要考试、要温习，没有回家，他就写信，说：父母亲大人，我在学校这里不能回来这个礼拜，非常想念你（们），可是我也安全、温暖，你们放心。大概是这样。然后另外一段也是我父亲写的，也是几十个字，写他父亲是做什么的，在什么公司上班，他妈妈是个护士，就是我的祖母是个护士，家里一家三口就很温馨，大概是这样子，很短的文章。

在我父亲离开之后，我读到这两篇文章，诸位可以想象我的感觉，我感觉就是父亲留给我的时光的礼物，一再读的时候，好像看到一个小时候我的父亲在那边写信，那个年代还不是用手机写，不是用电脑写，是用笔跟纸写信给他的爸妈，我对我那位陌生的父亲、父辈马上有个故事，有个画面，完全连接起来了，我、我父亲、我父亲的父亲跟母亲，我的祖父祖母，那这一份我觉得是我父亲离开之后留给我最温暖的、最动人的时光的礼物，当然我也非常珍惜。

因为我也很喜欢一句话说：对于某些缘分，跟人的缘分也好，人跟事情的缘分也好，只要你不贪心，那就是礼物。假如你执著了，那就是惩罚，因为它没有了、过去了。我是从这个角度来看时光、时间跟岁月不一样，你不贪心，你懂得欣赏、珍惜、回味，那就是礼物；你执著、坚持，你贪心，那就是折腾，那就是惩罚。

所以，当我们用这个角度来回看，不管是个人的生命，还是我们今天南方周末四十周年，我想四十年来南方周末一定所有的参与者、工作者，一定也面对过很多的种种的“狼狗时光”，光明的、困顿、不堪、未知等等。

可是我在想，让南方周末走到40年，再走下去，一路走下去，最重要的不是那个不堪、委屈的部分，还是因为南方周末明白，它的读者群也明白，它给了很多一次又一次的美好的时刻的力量，以前是如此，往下走下去也是如此，一定是这个对于美好时刻的盼望，才让南方周末走到现在，也（将）一路走下去，我们个人也是如此，这当然也是我对南方周末的期许跟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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