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再见,婆婆

剩菜剩饭绝对不可以倒掉;洗米水还要先用来洗碗,再用来浇花;舍不得用液化气,在后院搭了一个土灶,用捡来的碎木片破纸壳点火烧水……

我还没见到婆婆时,就从小湧那儿断断续续听说了不少关于她的事:婆婆很小就失去了父亲,是由母亲一手带大的。上中学时读的是教会学校,学会了英文。婚姻很美满,有5个儿女。建国初,在干部进修学校里当数学老师,学校停办后,转到了挑补绣花厂。小湧上高中时父亲突发心脏病过世,婆婆用她自己和大哥、二哥的工资,让大姐和二姐读完了大学,还要供小湧读高中……

小湧的讲述,让我对婆婆早就形成了典型中国式贤妻良母的印象。初次见婆婆,大大咧咧的我一点也不拘束,婆婆笑眯眯看着我,好像我本来就是周家人。为了我们的婚事,婆婆让大哥陪着来提亲,和我的父母一起商定婚期。她还召开全家会议,要哥哥姐姐们全力支持他们的小弟弟。

1976年10月,63岁的婆婆要退休了。她上班的最后一天,全家人一起去厂里接她回家。婆婆很意外,泪水溢满眼眶。就要离开热爱的工作时,看到自己培育出来的儿女们,那时她的心情一定极其复杂。

就在这年春节,我和小湧结婚了。结婚没几天,婆婆就和大哥大嫂去燕山石化了。退休之后,她轮流到几个儿女家去住。临走时婆婆说:“天冷,大哥家里有暖气,天暖我就回来。”我想,婆婆是想让我和小湧能有一段时间好好享受我们的蜜月。

5月初,婆婆回来了,我也终于开始和她一起过日子了。她的退休生活一点也不寂寞,每天收拾屋子、侍弄花草、缝缝补补、读书看报,为小湧和我准备饭菜,还爱和邻居们拉家常。婆婆的勤俭是出名的:剩菜剩饭绝对不可以倒掉,下一顿热了她抢着吃;洗米水还要先用来洗碗,再用来浇花;舍不得用液化气,在后院搭了一个土灶,用捡来的碎木片破纸壳点火烧水;液化气灶台上永远放着纸绳,为的是点燃另一个火眼时少划一根火柴……

婆婆回来没多久就问我:“小妹,怎么没见你喝中药,是关节炎好了吗?”我坦白:“妈,我怀孕了。”“是吗!”婆婆眼里闪着兴奋的光。我说:“看把您乐的,比我还高兴。”婆婆说:“多子多孙多福多寿嘛。”在她晚年,她的年近70的儿女和媳婿们,一直轮流陪伴在她身边,让她感到满足和幸福。这8个字在她身上得到了最好的印证。

从知道我怀孕那天起婆婆忙活开了。今天做个小褥子小被子,明天做件小褂子小棉袄;把家里的旧床单旧被里翻出来撕了一大摞尿布。为了伺候我坐月子,那年冬天她没去大哥家。正月天寒地冻,婆婆怕我冷,隔一小会儿就去我屋里捅火;为了让我尽快恢复,她坚持要我一日五餐,还手把手地教我怎么抱孩子、喂奶、给婴儿洗澡、换尿布……她整日抱着孙子,笑得合不拢嘴,“宝宝哩,仔仔哩……”叫个不停,整个小屋里充满了温馨和生气。

产假一过我就上班了,下班回家就忙不迭抄家什做饭,完了赶忙从婆婆手里接过儿子,好让她歇一歇。日子过得真是紧张,但婆婆、小湧和我团结得就像一个人。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每天都表演些新的节目,我们忘了一切劳累。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小湧的工资加起来不到80元。20元给孩子交托儿费,20元给小湧上大学,20元交给婆婆日常开销,还有不到20元我拿着添点东西。婆婆的退休工资加上那20元,钱实在是不多,可我从没见家里为吃穿犯过愁。就连那些票证也被婆婆安排得井井有条。月月的粮油糖蛋,年年的布票棉花票,她都会在适当的时候花掉。凭着自己的针线活,缝缝补补也节省下不少的开支。

生活渐渐好起来了,家里有了电视机。教英语的《跟我学》成了婆婆必看的节目。她让孩子们买来书,把早已生疏的英语从头捡起,又做笔记又写作业,认真得就像一个小学生。小湧非常支持她,常常询问她学习的进展,有时还会用英语和她说上几句。

孩子上小学四年级时我们报社分了房,一家人搬进了新楼。可婆婆还惦记着她的老家。儿女们都觉着70多岁的人住在老要上下台阶的房子里实在让人放心不下,就把房子换成了两室一厅的楼房。婆婆心情很复杂,她舍不得这个住了30多年的小院,舍不得亲近的街坊邻居。搬家时儿女们劝她把旧家具扔了。她看看这个说上一段历史,看看那个说上一段历史,哪个也舍不得。最后投降的只能是这些孝顺的儿女:只要老妈高兴,一切都依老妈的。于是,崭新的房子里摆满了用过几十年的旧东西。

婆婆的最后10多年里,小湧为工作去了深圳,我父母相继得病,我不得不回到他们身边,和婆婆在一起的日子越来越少,可从电话里总能听到她快乐的声音:“我挺好的,不用惦记,想我了就来个电话。”我也就真的不太把婆婆放在心上了。

90岁后,婆婆的身体依然健朗,耳不聋眼不花,不戴眼镜也可以穿针引线。只要天气好,她一定到屋外去散步,看见老人就问人家多大年纪了,然后自豪地让人家猜她有多大。她关心国家大事,报纸是每天都要看的……好像她的一切都没改变,倒是做儿女的一个个步入了老年,照顾起她来常常感到力不从心。

一年多前,婆婆住进了医院,医生说她得了癌症。大家非常意外,因为除了有点气喘,婆婆的生活和以前没什么变化。小湧每次出差回北京,我都会和他一起去看望婆婆。她的头脑还是很清楚,她那个把工作放在第一位的理念也没有改变:“你们来我真高兴,是出差,还是专门来看我?”小湧忙说:“是出差。”“是出差就好,千万不要因为我请假。我挺好的,不用挂念,想我了就来个电话。”婆婆心安了。

去年9月25日晚上,94岁的婆婆真的不行了。儿女们看着她大大地喘了三口气,平静地闭上了眼睛。看着瘦得只剩下50多斤、形容枯槁的婆婆,我眼前浮现出初见时的她,那么亲切爽朗,充满无限的活力……

网络编辑:老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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