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名士以心不动为佳

《西厢记》写双文“尽人调戏”,金圣叹大赞特赞,钱锺书以为“几类无耻”,其实金批另有其道理,不容不察。

责任编辑:刘小磊

清末画家费丹旭绘《西厢记》图册。

《金圣叹批本西厢记》卷一《惊艳·元和令》:

颠不剌的见了万千,这般可喜娘罕曾见。我眼花缭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去半天。尽人调戏,亸着香肩,只将花笑拈。

“尽人调戏”四个字,如非圣叹大赞特赞,一般人在读时,也就滑眼而过了。但圣叹不是一般人,他别具一只眼,而那支横说竖说、捉搦不住的笔,又总能头头是道,故于此云:

尽人调戏者,天仙化人,目无下士,人自调戏,曾不知也。彼小家十五六女儿,初至门前,便解不可尽人调戏。于是如藏似闪,作尽丑态。又岂知郭汾阳王爱女,晨兴梳头,其执栉进巾,捧盘泻水,悉用偏裨牙将哉?《西厢记》只此四字,便是吃烟火人道杀不到。千载徒传“临去秋波”,不知已是第二句。(张国光校注本,40页)

清代金谷园刊本金圣叹评点《西厢记》。

我第一次读这本书,不过十六七岁,对于圣叹批的这几句,实在不解其妙。“尽人调戏”四字,字字都认得,也字字能解,却不知到底有什么好?那时没有请教的人,虽蓄疑在心,却也只好付之不问了。过了十六七年,看钱锺书的《容安馆札记》,才又想起此事。《容安馆札记》第四百五则有一节,持说与圣叹大反,圣叹所赏的四字,钱氏不但不以为佳,反批之为“措词太重,几类无耻”;其语云:

陈后山《小放歌行》曰:“不惜卷帘通一顾,怕君着眼未分明。”《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一引《王直方诗话》载山谷讥此诗“顾影徘徊,衒耀太甚”。张文成《游仙窟》中一诗云:“园里花开不避人,闺中面子翻羞出。”盖虽在淫孀,亦未肯如倚门之娼,尽人平视饱看也。独孙子潇诗中人最为胆大颜厚,《外集》卷一《玉楼》曰:“祗恐君看犹约略,不关侬影太低徊。”则化后山之比兴为赋也。《画舫》曰:“凭他万目青天看,几见嫦娥要避人。”则与王实甫《西厢》第一本第一折之“尽人调戏,軃着香肩,只将花笑撚”,皆写举止大方,而措词太重,几类无耻也。《纪遇》第五首至曰“绝无羞涩是真娇”,异哉,殆非解事人矣!吾国“娇羞”二字连称,体物最妙,得人怜处,正在䩄觍。(商务本,第二册950-951页)

这是把圣叹批兜底翻倒了。平心而论,钱锺书所批评的,是有道理的。毕竟,古时的女子不同男子,带几分羞涩,确可增其娇媚;假如真的是全“不避人”,“尽人平视饱看”,那就太憨生或竟是放诞了。所以批评其“措词太重”,是可以的。但是圣叹的批语,另有其道理,不容不察——钱锺书必是记得金批的——只是他不免轻视圣叹,“轻心掉之”,所以“失之毫厘”了。“尽人调戏”四个字,写的其实不是“举止大方”,而是美人的“不动心”。我写过一节识语,就此作过解说,录之于此:

尽人,任由人也,以不知人之调戏故,亦不知人之调戏为调戏也。此其心眼俱高,所以为大家闺秀。小时闻长者言:小儿不畏人,必为佳小儿。畏人必以外为重,或缘于见识少,或自轻故。故易为外所动,此所以不佳也。不为外所动,其己身自重,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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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星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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