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新:以普通的底层的边缘人的视角书写历史
读博期间,罗新读到一份上世纪20年代出土于洛阳北邙山的北魏碑文拓片,由此瞥见闺名王钟儿的86岁老尼慈庆的一生。这位出身于南朝刘宋中层官宦之家的女子经历了战乱、被掳、入魏宫为奴,参与养育了两代北魏皇帝,在皇宫生活了大半个世纪,见证了三朝政治和权力更替。
“我找到了一个真实的人物,她的确见证了历史,她的确参与了历史。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完美的个案”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发自:上海
责任编辑:杨子
7月25日上午,历史学家罗新背着十四五公斤重的行囊,和儿子罗炅、旅行作家保罗·萨洛佩科从位于四川广汉县的三星堆遗址出发,向彭州方向挺进。
在烈日的暴晒下,路面变得滚烫起来,双脚好像踩在火山上一样感到火辣辣,歇脚时脱下袜子,发现脚皮长出了大大小小的水泡。
行进七八公里后,他们来到了广汉和彭州交界的一个小镇,停下来休息。在小镇上闲逛时,罗新忽然发现了一家茶馆,有好多人在里头喝茶打麻将,煞是热闹,他想进去歇个脚。没想到茶馆老板挡在了门口,并向罗新摇手,示意他离开。罗新感到不解,问为什么要让他走。此时,一个老板娘模样的女人走了过来,“她很客气,连说了几个对不起,露出很难过的神色,说因为你们是外地人,我们现在要防疫,你们必须出去。”
8月底,坐在京城家中的书房里,晒得黝黑的罗新回忆起那一刻的感受,“有那么一点点被伤害到。”“我之前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虽然这两三年也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但还没有因为你是外地人被这样的态度对待过。”
行走、疫情和人类学视角
从小镇茶馆被赶出来,罗新就把自己不愉快的遭遇告诉了正在街上拍摄的萨洛佩科。
7月中旬,自己的首部历史非虚构作品《漫长的余生》面世后,罗新就跑到四川来见这位已关注了七八年的“偶像”、两获普利策奖的著名旅行作家,跟随他进行为期三周的徒步旅行。自2013年起,萨洛佩科在美国《国家地理》的资助下,开始了一个名为“走出伊甸园”的全球徒步项目。他从东非出发,穿越中东、中亚和中国,进入西伯利亚,再跨越白令海峡,自北而南穿行美洲大陆,最终到达南美的火地岛。2021年4月,他从云南入境中国。
听完了罗新的茶馆遭遇,萨洛佩科平静地分享了自己的经历:今年4月,他从雅安出发,步行到靠近成都时,疫情变得紧张起来。经过一些镇子时,他常常遭遇很不友好的对待:有人一看到他就立刻把店铺门拉上、不让他买东西,有人不准许这位老外从他们的街道上通过,等等。刚开始,他也常常有被伤害的感受,直到他把遭遇告诉他在美国《国家地理》的人类学家朋友们。对方提醒他说:这个时候,你所受的人类学训练就有意义了。
“他说,从人类学角度出发,你首先就理解了:这是一个全人类的普遍现象,不是哪个人、哪个文化、哪个国家所独有的——当我们得到的信息非常单一,当我们遭遇到无法解释、个人无法对抗的威胁的时候,没有别的办法,就会把自己缩起来,然后把异己的文化、异己的人群、陌生人都排除在我们的世界之外。因为这是唯一能够获得安全感的办法。”
“然后,你还会发现:虽然这是人类共有的现象,但是在同样的信息、条件、空间里,不同的人反应是不一样的。你在这一家遇到这样的对待,你到另一家去,也许有人就敞开胸怀接待你,好像他一点也没有受到威胁。同样是四川人,即使是同一个镇上的人,他们的反应都是很不一样的,这很有趣。他说你一定要这样去理解这个事。”
两人交流完后,他们起身又出发,行走了差不多半小时的样子,来到一个村庄。“我说我们就在村子外头歇脚吧,不要进去了,不要到任何人家里去,免得又惹出不高兴的事。”万万没有想到,靠近他们歇脚处的一户农家看见他们坐在外面,马上过来和他们搭话,问他们要不要喝水,还给他们每人摘了一根新鲜的黄瓜,洗干净送过来,“非常热情,非常友好。所以,我不认为可以简单地解释为这个人更保守,那个人更开放。人的反应很奇怪、很复杂,同一个人在不同环境、不同时刻反应都不一样。这很有趣。”
一路上,罗新观察、感慨着人性的丰富、多样、美好和一些不美好,所见成都平原的富庶,连同路上的酷暑、疲惫,以及常因防疫措施不得不折返的辛劳、每天都要找到当地卫生院做核酸的麻烦,都成为他这一趟徒步旅行的新体验,以及对人在某种历史处境下的理解与思考。
十多年前,一块刻有北魏宫女王钟儿平生的墓志拓片,也是这样吸引了这位历史学家。
2020年疫情暴发后,罗新困守在京城,无法继续“狂野”的旅行考察和写作计划。在北大校园的办公室里,他静下心来,一边动笔写作,一边在空地里翻土种花,终于完成搁置了十余年的历史非虚构作品——《漫长的余生: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
“如果说对自己感到满意的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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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赵立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