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刚:用票房抽他们嘴巴
生活也有喜剧的结果呀,我拍个片子就是想让大家高兴呀,你非得在结尾的时候让人堵得慌,为什么呀?为了一个深刻的评价?那我也太肤浅了。
观众喜欢,我知足了
人物周刊 :连着两年没拍喜剧,为什么走回头路?
冯小刚:拍了几年大制作电影,很辛苦,也很想拍一个节奏上缓一下的,就做了这个电影。没有什么大的悲欢离合,没有忧国忧民,也没有对时代的攻击性,但我觉得观众很需要这样的电影。
从一开始我就跟舒淇、葛优他们说得特别清楚,这电影我们就拍一个赏心悦目,拍一个好玩。电影再复杂也复杂不过日常生活,咱们就做一个比较纯粹的,没有那么多杂念的。
人物周刊:中国观众为什么这么爱看贺岁片?
冯小刚:我说过,电影就是盲肠,其实没那么重要。但生活太乏味了,观众需要放松,他要到电影院里去愉快地度过这段时间。现在人都生活得特别累,要应付的人和事,压得你喘不过气,想看一些简单的电影,但是又有点味道。你可不能认为大家喜欢看轻松的电影就说现在的观众俗。
人物周刊:可能有些观众觉得,冯小刚就是应该拍贺岁片、拍这样轻松的电影。
冯小刚:刚才那个记者,他就不满足,认为拍得不狠。生活有时候是苦涩的,是无奈的,但并不全是这样,为什么认为只有那样拍才好?非得是粉碎性的东西才有分量、才有价值、才是深刻的?这是片面的。其实有些艺术片就太做作了,就为了让人觉得我这电影是艺术片,所以必须要找到一个特别灰、特别黑的结局。
多做作啊。生活也有喜剧的结果呀,我拍个片子就是想让大家高兴呀,你非得在结尾的时候让人堵得慌,为什么呀?为了一个深刻的评价?那我也太肤浅了。
人物周刊:你有足够的自信,不怕别人说自己不够深刻?
冯小刚:我过了那个非得让人说我深刻的阶段,我觉得最好的状态是你觉得这样舒服就这样演,你觉得这个结尾是自然的你就这样写,你不能说我心里想舒淇和葛优好了,我非为了别人的看法和评价,给他们俩弄一个不好的结果。多做作啊。
在日本拍摄《非诚勿扰》
批评说到点上我是服气的
人物周刊:你对自己有定位吗?你认为自己是什么样的导演?
冯小刚:其实一开始人家就给你定了性。从观众来说,他觉得你是个值得相信的导演,你的电影上映他们会看。对我来说,我能够获得这样的信任,就是很好的一个位置。从评论界说,我不会让他们有更大的惊喜,他如果一开始没看上你,到今天也不会看上你;一开始觉得你是一个野路子,到今天他觉得你还是野路子。过去我还希望用成绩扭转他们错误的看法,后来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永远不看好你,这回你弄好了,他顶多就是不出声了,下回他继续不看好你。
人物周刊:在意吗?心里会不会不平衡?
冯小刚:一开始不平衡,后来就觉得无所谓了。我拍电影就是让自己愉快。然后观众看完了也挺高兴,票房弄好了。最根本的不是你有票房,而是你有观众。观众喜欢,你还能要什么呢?我知足了。
人物周刊:听着好像挺无奈的,就甘心接受这种“待遇”?
冯小刚 :你不甘心能怎么着啊?比如说《非诚勿扰》在北京举行看片会,其实有好多人觉得这个电影很有意思。然后,砰,就能出一个文章,说《非诚勿扰》遭影评人集体炮轰。为什么出现这样的文章?他就憋着股劲:我就想拆你,不管什么原因我都想拆你。要跟这样的人较劲哪有一个完呀?那些旁边好多人说好,他写文章说所有人都说不好,这人他完全就是想毁你。他掌握着话语权,持的却是这样一个态度。
好在他们那权力也就仅仅在那么一篇文章,挤兑挤兑你,他掌握不了生杀的权力。有时候用的那种语言,不是正常的文艺批评,其实就是人身攻击。我的快感就是,他预测你这部电影肯定完蛋的时候,我就用最好的票房来抽他一嘴巴。
人物周刊:这话有点狂。
冯小刚:这是我作为人的正常反应。人家的批评说到点上的时候,我心里头是服气的。说出你的软肋了,说得还挺有道理,你觉得人家还真是吃这个的。你想骂,也要树起骂人的权威。比如说王朔,有时候他那话吧,骂得挺狠的,但还真骂点上了,顶多觉得他太刻薄了,但是他言之有物。我挺愿意看那种影评:你这东西好在哪?你掉链子的地方在哪?比如我喜欢看文隽的影评,我觉得他是就事说事,心态平和。
人物周刊:《夜宴》票房不坏,口碑不好。
冯小刚:实际上是媒体放大了观众的不满。媒体把自己对电影的不满放大,说是观众说的。任何电影都有说好的说不好的。当媒体想攻击这个电影的时候,他的观影后的调查带有很大的诱导性,如果你问观众“这电影你觉得好看的有哪几个地方”,哪怕这电影不好,观众也在想哪儿好看,如果问题是“你觉得这电影有哪几个地方是没劲的”,观众就顺着这思路走了。然后媒体就说观众说哪哪哪不行。媒体想拆你片子的时候就会用这样的方法。
人物周刊:你自己是怎么看《夜宴》?
冯小刚:《夜宴》给了我很大的满足和信心,就是说这类型的电影我可以做得很有格调。我分别跟谭盾、叶锦添、袁和平、张黎他们谈,最后他们汇集起来,给了我这么一部作品,是这哥几个帮我做出了我想象中的《夜宴》。
我做得跟中国原来的古装片不一样,我特别想拍得有歌剧的感觉。《夜宴》的整个格调是充满禅意的。日本媒体采访我的时候,说这部电影让他们看到了禅意。我觉得这个电影真不像某些人评价的那么糟糕,它还是我比较拿得出手的一部电影。
我拍的是比较文艺的商业片
人物周刊:电影从筹备到上映,哪个环节最让你头痛?
冯小刚:宣传。这采访啊,最好的状态是我有话要说;最怕的就是我把要说的话说尽了,但还得在这儿说,累人,恨不能你们都不来。
你说演员,经纪人挺保护他们的,可以接受几次访问都给规定了。有时候他真不考虑这个,我片酬拿完了,你卖得好不好跟我有多大关系呀。他们就可以拉下脸来说“我不来,甭跟我说”,你一点辙都没有,毕竟你也不能拿枪逼着他去吧。
我也跟投资人这么说就不太对了。那做宣传的人、做营销的人太难了。慢慢地,我觉得它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人物周刊:这是你的作品,有切身利益啊。
冯小刚:难道演员就没有吗?这个演员,因为这部电影,一下红了,收获最大的就是演员。你比如说张涵予,他得了奖,广告也找来了,片子也找来了,片酬也涨上去了。可以这么说,这个电影之前,他收入可能没法儿跟我比,但《集结号》之后,我的收入没法儿跟他比。新演员还愿意配合宣传。已经成了名的就可以拉下脸来说,“我就参加这几次宣传吧,剩下的不参加了。”导演拉不下这脸来。这钱是你从投资人那儿找来的,你过完瘾了,该宣传的时候你不宣传?人家得拿着片子去卖呀。
人物周刊:《非诚勿扰》插的广告非常多,不怕影响到剧情吗?
冯小刚:我并不觉得有拧巴的感觉,也没觉得这东西让我不舒服了,我捏着鼻子做。
因为片子里插广告的事情,我和投资人有过冲突,在一个会上把杯子摔了,就是生气。脾气发完了,看到广告部的小姑娘坐那儿抹眼泪,我想如果不加,她就可能失业了,犯不着,就加上呗。
有一些导演一方面你可以说他有骨气不低头,对得起艺术,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就是极端自私。一将功成万骨枯,他绝对不考虑别人的冷暖。
华谊兄弟的很多广告客户对我的片子有兴趣。现在广告部是这样,你的电影能够放4万场以上,他才愿意加进来,我的片子肯定超过4万场。比如片子里开的是斯巴鲁汽车,你不开他的汽车也会开一别人的汽车。
片子里就是银行卡往那儿放一下觉得特别硬,还有那酒,要说“加冰别加茶”,就这两处,后期几次都想剪了这镜头,但如果这样,广告部的员工那个客户没了,她们就失业了。
就算没加广告,我就是艺术家吗?也不是。该说你好的呢,还说你好,别较这劲。
刚拍完《甲方乙方》的时候,我找院线的人来看片子,声效有点不好,我都疯了,不许放,换影厅,我自己临时租车拉着院线的人跑到其他放映厅去看。那时候多较劲啊。
人物周刊:以前为什么那么在意?
冯小刚:过去觉得自己特重要。现在觉得你没那么重要,你不能就考虑你自己。电影是一个团队在合作,老在一块都有感情了,不能完全不顾他们的处境,包括投资人的处境、团队成员的处境。抓住那大的就行。有些地方,你那手,可以抬抬。
人物周刊:大家把你的电影定义为商业片,接不接受这种说法?
冯小刚:这种说法不确切。商业片也有很多种,怯怯地说,我的片子是比较文艺的商业片,只是票房都很好,甚至超过了纯粹的商业片。当然《甲方乙方》是比较鬼扯的。好莱坞也有这类片子,像《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诺丁山》都很有票房。
香港有些导演看了大陆的评论觉得特别逗,说,“你拍的根本算不上商业片,这个在我们香港就叫文艺片,只不过是你这片子卖钱了。你就是卖钱的文艺片,商业文艺片。”其实我没那本事弄纯粹的商业片。比如《通缉令》、《007》这种商业片,对视觉、对动作、对特效的那种想象力,高明的节奏,我哪有那本事啊?中国没有真正的商业片,你让他们拍一个试试,我不信谁能拍出来。
以前找不到钱,着急
现在钱等着你,也着急
人物周刊:拍了那么多电影,有没有考虑过再拍电视剧?
冯小刚:电视剧对体力有要求,一天要拍多少页纸,这不行。还有,我拍电影有很大的乐趣,我给演员排戏,这场戏我想透了再拍。拍电视剧都没时间想,一天8场戏、16场戏;电影一天就一场,拍着比较好玩儿,你觉得是真的在那儿创作呢。我觉得这个过程挺享受的,不能把它当成一力气活。
人物周刊:你现在有资本不去做力气活了,以前你不也做过这样的力气活吗?
冯小刚:是。而且我拍电视剧他们也请不起我啊。(笑)我也不想为了挣那个钱去受那个罪。多累得慌,好几十集,我每次看着张国立都觉得累得慌。我有时候问他说,“你挣钱没够?”后来知道了,他就喜欢在摄制组呆着。我说,“咱们吃顿饭?”他想半天,“哎哟,没时间。”他自己说起来都激动,“你看明天我去哪儿,后天我去哪儿。”他跟你说这个的时候都有快感,没时间让他有快感。(笑)你知道吗?他是这样的。
人物周刊:什么样的生活让你有快感?
冯小刚:比如说两年拍一部电影,投资比较充裕,剧本也准备得充分。这两年里从筹备到做后期到宣传,工作10个月。剩下的14个月,是在优雅从容地生活。你玩了、歇了半年,在这歇的过程中呢,有一搭没一搭地弄一剧本,这种日子我觉得比较好。以前是弄完一部片子就在想下一部片子,着急,找不到钱。现在是钱在那儿等着你,也着急。
人物周刊:不享受做导演那种掌控感吗?
冯小刚:更多是责任,等着你拿主意呢。你是在想,我这个决定下了,就意味着这么些钱就花出去了,这么多人力就付出去了,这决定对不对?所以你没办法在那个时候享受:哎,这事我说了算。我一说干,这1000万没了,出去了。但是呢,所有这一切都是在实现着自己的一个想法,把你的想法变成胶片呈现出来,这么多人配合你工作。所以这些压力也都值了。
电影评奖人缘和关系占很大比重
人物周刊:之前你的电影票房都很好,有没有想过失手的一天?
冯小刚:肯定想过呀。这包袱越背越重。原来3000多万拿一票房冠军,后来这么一路涨上来,现在投资人也罢,院线也罢,对你的期待值都是两亿。我不是神仙,为什么我就非得两亿呀?弄得好像自己也有这样的期待了。从《天下无贼》到《夜宴》到《集结号》,连续3部片子过亿,《集结号》过两亿。《非诚勿扰》一个投资这么小的片子也要两亿。然后如果《非诚勿扰》卖了两亿,下回他们的期望值就是3亿。除了别人,你自己也有这种期待,甚至想有一天我是不是能拍一个5亿人民币票房的电影,越来越膨胀,然后破灭。
人物周刊:不害怕吗?
冯小刚 :原来害怕过,后来我发现了,没事。为什么呀?我这周围前后左右好多导演都滑铁卢过好几次了,观众还买他的账,还会去看。所以这个市场,如果你有一次两次不错,它允许你第三次不行。《太阳照常升起》票房不好,姜文难道就不行了吗?再弄一片子还是会有人投资,媒体还会给你足够的关注。不是说你败了一回就没翻身机会了,不是这样的。
人物周刊:你很少拿奖,对奖项在意吗?
冯小刚:这回金马奖给了《集结号》两个奖:一个是编剧,一个是男主角。作为导演我有两个最主要的工作要做,第一个是选剧本,第二个是选演员,对这两项工作给我充分的肯定,相当于给了我导演奖。
人物周刊:这听着像自我安慰。
冯小刚:我觉得这就等于给我奖了嘛。另外,跟着我一块拍戏的演员基本都得过奖了,刘蓓得过最佳女演员,徐帆得过最佳女演员,刘若英得过最佳女演员;葛优跟我合作就得过3次最佳男演员了,张国立得过一次,张涵予得了若干次。那时候拍《北京人在纽约》姜文也得过,还有王姬。
这次得百花奖最佳导演奖,是第一次得导演奖。其实这奖不该给我,让我到死的时候,别人的悼词是“他一辈子没得过奖”。(笑)他给了你一个奖,你还破了身了。(笑)我也当过评委,我觉得挺儿戏的,不像很多人想的那么神圣、严肃。这事儿人缘和关系占很大的比重。
我没必要非得把自个儿给斩了
人物周刊:你是个有趣的人吗?
冯小刚:那得问旁边的人,自己怎么判断自己是不是有趣呢?你也许能把那对话写得很有趣,但平常说话是不是也说得这么有趣,我不知道。我在生活里头大概还能把握自己的分寸,玩笑开到一定程度就行了。但我也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
人物周刊:葛优说你是个聪明的人,刘震云说你是个忧郁的人。
冯小刚:我是个健全的人吧。七情六欲都有,有特别恬不知耻的时候,也有忧伤的时候,不愉快、落寞,这种时候也有。谁能永远是一个状态呀?郭德纲也不会天天回家都像在舞台上那样。
人物周刊:你不掩饰你的情绪?
冯小刚:想掩饰,掩饰不住。我不是能掩饰得让别人看不出来的人。高兴的时候,别人马上就说,小刚现在特高兴。特别烦的时候我装不出高兴。
人物周刊:你觉得你和媒体关系怎么样?
冯小刚:我们说话有一个毛病,就是经常会统称“媒体”,这是一个特别大的概念。“记者”也是特别大的一个概念,这里头什么样的人都有。电影界对某一个记者、某一家媒体有意见的时候,我们不是说这一个,我们泛称媒体怎么样。然后媒体或者观众也会说,他们电影界没好人。电影界也不都是这样的啊。
应该说,哪家报社的哪个记者,我认为他的做法有问题。媒体里头还有很多是很客观公正报导你、评价你的,你给他扯里头去了,他心里头很不舒服。
人物周刊:你的家庭住址被暴露的时候,你当众拍桌子。
冯小刚:我要看见他,我肯定拿一垒球棒把他给打出去。
人物周刊:现在还这么想?
冯小刚:对,我肯定是这样的。你侵犯我了,而且你不怀好意。葛优他有的时候真的那么想,而且他不让你能看出来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参加评奖去,有他的提名,没有他的奖,他能表现得很从容、很淡定。要是我肯定就表现得不高兴了,我就想我为什么要掩饰呀,我就是不高兴了。
人物周刊:想过什么时候退吗?
冯小刚:如果不需要我了,让我退,我不遗憾了。还需要我的时候我就接着干,我也没必要非得把自个儿给斩了,现在体力还行。
人物周刊:如果有一家电影资料馆想永久保存你的一部电影,你推荐哪一部?
冯小刚:我觉得都挺好的,他们都应该保存。(笑)
人物周刊 :过20年,人们再提起冯小刚时,你希望大家怎么评价你?
冯小刚:对人民有意义的人。(笑)我是真正把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这几个字落到实处的一个导演。
网络编辑:老黄